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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_三毛【完结】(25)



    “啊!你叫达尼埃是不?进来!进来!”

    “我父亲、母亲在等你去喝茶,请你去。”他是有板有眼的认真,不再多说一句闲话。

    “好,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推门走进了这家人的大门,一股不知为什么的沉郁的气氛马上围上来了,空气亦是不新鲜,混合着病人的味道。

    我轻轻的往客厅走去,两个长沙发上分别躺着中年的一男一女,奇怪的是,极热的天气,屋里还生着炉火。“啊!快过来吧!对不起,我们都不能站起来迎接你。”“我们姓葛罗,你们是胡特不是?”我笑着上去跟两个并排躺着的中年男女握握手。

    “请坐,我们早就知道你了,那一阵想请你来帮忙,后来又说不来了,真是遗憾!”主妇和蔼的说着不太流畅的西班牙文,她说得很慢,脸孔浮肿,一双手也肿得通红的,看了令人震惊。

    “我自己也有点小毛病,所以没有来——而且,当时不知道您病着。”我笑了笑。

    “现在认识了,请常常来玩,我们可以说没有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盖着自己,一把轮椅放在沙发旁边,对我粗声粗气的说着。

    “来,喝点茶,彼此是邻居,不要客气。”主妇吃力的坐了起来,她肿胀得有若怀胎十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来。

    这时达尼埃从厨房里推着小车子,上面放满了茶杯、茶壶、糖缸、牛奶、点心和纸餐巾,他将这些东西像一个女孩子似的细心的放在小茶几上。

    “太麻烦达尼埃了。”我客气的说。

    “那里,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喝下午茶的。”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喝完了大半瓶威士忌,他的醉态并不显著,只是他呼喝着儿子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粗bào起来。

    “对不起,尼哥拉斯嗓门很大,你第一次来一定不习惯。”女主人鲁丝有点窘迫的说,又无限怜爱的看了一眼正在忙来忙去的儿子。

    “我先生有时候也会大叫的,鲁丝,请你不要介意。”我只好这么说,自己也有些窘迫,因为我突然看到尼哥拉斯用力拿叉子往达尼埃丢过去,那时我便站起来告辞了。认识了胡特一家之后,达尼埃常常来叫我,总说去喝茶,我因为看过好几次尼哥拉斯酒后对达尼埃动粗,心中对这个残废的人便不再同qíng,很不喜欢他。

    “他总是打达尼埃,看了好不舒服。”我对荷西说着。“你想想看,十二年坐轮椅,靠着点救济金过日子,太太又生了肝癌,他心qíng怎么会好。”

    “就是因为十二年了,我才不同qíng他。残而不废,他有手、有脑,十二年的时间不能振作起来,老是喝酒打孩子,难道这样叫面对现实吗?”

    “达尼埃那个孩子也是奇怪,不声不响似的,好似哑巴一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只有鲁丝真了不起,每天都那么和蔼,总是微笑着。”我又说着。

    有一天不巧我们又在市场碰见了达尼埃,双手提满了重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共汽车,荷西按按喇叭将他叫过来。“一起回去,上来啊!”

    达尼埃将大包小包丢进车内来,一罐奶油掉了出来。“啊,买了奶油,谁做蛋糕?妈妈起不来嘛!”我顺口问着。

    “妈妈爱吃,我做。”总是简单得再不能短的回答。“你会做蛋糕?”

    他骄傲的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不敢相信的表qíng吧。

    “你哪来的时间?功课多不多?”

    “功课在学校休息吃饭时间做。”他轻轻的说。“真是不怕麻烦,做奶油蛋糕好讨厌的。”我啧啧的摇着头。

    “妈妈爱吃,要做。”他近乎固执的又说了一次。“你告诉妈妈,以后她爱吃什么,我去做,你有时间跟荷西去玩玩吧,我不能天天来,可是有事可以帮忙。”“谢谢!”达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着他一头乱发,心里想着,如果我早早结婚,大概也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吧!那天晚上达尼埃送来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达尼埃,你真能gān。”我尝了一小块,从心里称赞起他来。

    “我还会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给你们吃,”他喜得脸都红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阵,达尼埃又送了一小篮jī蛋来。

    “我们自己养的jī生的,母亲叫我拿来。”

    “你还养jī?”我们叫了起来。

    “在地下室,妈妈喜欢养,我就养。”

    “达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吗?一只狗,十三只猫,一群jī,一个花园,都是你在管。”

    “妈妈喜欢。”他的口头语又出来了。

    “妈妈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

    “太忙了。”荷西说。

    “不忙!再见。”说完他半跑的回去了。

    达尼埃清早六点起chuáng,喂jī、扫jī房、拾蛋、把要洗的衣服泡在洗衣机里、喂猫狗、预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扫房屋,这才走路去搭校车上学。下午五点回来,放下书包,跟了我们一同去菜场买菜,再回家,马上把gān的衣服收下来,湿的晾上去,预备母亲的午茶,再去烫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脏的碗筷,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睡上chuáng,给重病的母亲擦身,再预备第二日父母要吃的中饭,这才带狗去散步。能上chuáng,已是十二点多了,他的时间是密得再也不够用的,睡眠更是不够。一个孩子的娱乐,在他,已经是不存在的了。

    有时候晚上有好的电影,我总是接下了达尼埃的工作,叫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吃些东西,逛一逛再回来。“真搞不过他,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达尼埃夜游回来后感喟的说着。

    “怎么?顽皮吗?”

    “顽皮倒好了,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分一秒的记挂着父亲母亲,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着他守着大人吧!”

    “人说母子连心,母亲病得这个样子,做儿子的当然无心了,下次不叫他也罢,真是个苦孩子。”

    前一阵鲁丝的病况极不好,送去医院抽腹水,住了两夜。尼哥拉斯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大醉大哭,达尼埃白天在学校,晚上陪母亲,在家的父亲他千托万托我们,见了真令人鼻酸。鲁丝抽完了腹水,又拖着气喘喘的回来了。

    鲁丝出院第二日,达尼埃来了,他手里拿了两千块钱jiāo给我。

    “三毛,请替我买一瓶香侬五号香水,明天是妈妈生日,我要送她。”

    “啊!妈妈生日,我们怎么庆祝?”

    “香水,还有,做个大蛋糕。”

    “妈妈能吃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眼睛忽一下红了。“蛋糕我来做,你去上学,要听话。”我说。

    “我做。”他不再多说,返身走了。

    第二日早晨,我轻轻推开鲁丝家的客厅,达尼埃的蛋糕已经静静的放在桌上,还cha了蜡烛,他早已去上学了。

    我把一个台湾玉的手镯轻轻的替鲁丝戴在手腕上,她笑着说:“谢谢!”

    那天她已不能再说话了,肿胀得要炸开来的腿,居然大滴大滴的在渗出水来,吓人极了。

    “鲁丝,回医院去好不好?”我轻轻的问她。

    她闭着眼睛摇摇头:“没有用的,就这几天了。”

    坐在一旁看着的尼哥拉斯又唏唏的哭了起来,我将他推到花园里去坐着,免得吵到已经气如游丝的鲁丝。当天我一直陪着鲁丝,拉着她的手直到达尼埃放学回家。那一整夜我几乎没有睡过,只怕达尼埃半夜会来拍门,鲁丝铅灰色的脸已经露出死亡的容貌来。

    早晨八点半左右,我正朦胧的睡去,听见荷西在院里跟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达尼埃。

    我跳了起来,趴在窗口叫着:“达尼埃,怎么没上学?是妈妈不好了?”

    达尼埃污脏的脸上有两行gān了的泪痕,他坐在树下,脸上一片茫然。

    “鲁丝昨天晚上死了。”荷西说。

    “什么?死啦!”我叫了起来,赶紧穿衣服,眼泪蹦了出来,快步跑出去。

    “人呢?”我跺着脚问着达尼埃。

    “还在沙发上。”

    “爸爸呢?”

    “喝醉了,没有叫醒他,现在还在睡。”

    “什么时候死的?”

    “昨晚十一点一刻。”

    “怎么不来叫我们?”我责问他,想到这个孩子一个人守了母亲一夜,我的心绞痛起来。

    “达尼埃,你这个晚上怎么过的?”我擦着泪水用手摸了一下他的乱发,他呆呆的像一个木偶。

    “荷西,你去打电话叫领事馆派人来,我跟达尼埃回去告诉尼哥拉斯。”

    “荷西,先去给爸爸买药,叫医生,他心脏不好,叫了医生来,再来摇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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