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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_琼瑶【完结】(15)



    豌豆花也注视着他,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里面闪耀着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问:“你看到小流làng了吗?”

    “小流làng?"秦非怔着。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泪水涌上来,淹没了那黑亮的眼珠。"它还好小,只有半岁,它不知道自己那么小,它想保护我……"她呜咽着,没秩序的诉说着:“我……我什么都依他了,他……他不该杀了小流làng!我只有小流làng,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小流làng……他杀了小流làng!他……他是魔鬼!他杀了小流làng!”

    秦非在chuáng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豌豆花。

    “哦,原来那就是小流làng,"他轻柔的说:“我和房东太太已经把它埋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区公所,查不到你的户籍,你们才搬来,居然没有报流动户口。”

    豌豆花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泪痕已gān,那眼睛开始燃烧起来,像两道火炬。秦非和宝鹃相对注视了一眼,都发现了这孩子奇特的美。那双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连搬了三次家。"她幽幽的说:“我想,他是故意不报户口的。”

    “你指谁?姓鲁的?他是你爸爸吗?”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的说:“我爸爸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说出来!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来!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记得的!说出来!”

    说出来!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说出来!她的耻rǔ,她的悲愤,她的痛苦,她的恶运……如果能都说出来!她的眼光从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来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宝鹃:那来自天堂的女人!于是,她说了!

    她说了!她什么都说了!杨腾、玉兰妈妈、光宗、光美、煤矿爆炸、乌日乡、阿婆、玉兰再嫁、秋虹、水灾、弟妹失踪、鲁森尧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离开乌日乡、卖奖券、被qiángbào的那夜……她说了,像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的说了,全部都说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jīng、是扫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亲人、克自己,甚至克死了小流làng。

    她足足说了两个小时。说完了"豌豆花"的一生……从她出世到她十二岁为止。

    秦非和宝鹃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这一生听过的最残忍最离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们面前,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故事。当他们听完,他们彼此注视,再深深凝视着豌豆花,他们两人都在内心做了个决定:豌豆花的悲剧,必须要结束。必须要结束!

    (第一部完)

第十章

    “洁-,"他念着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洁-!何洁-!”

    他看着她笑,又发现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洁。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第十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园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着。一池绿叶翠得耀眼,如盏如盖如亭,铺在水面上。而那娇艳yù滴的花,从绿叶中伸出了修长的嫩gān,一朵朵半开的、盛开的、含苞的、yù谢的……

    全点缀在绿叶丛中。粉红色的花瓣,迎着那夏日午后的骄阳,深深浅浅,娇娇嫩嫩,每一朵都是诗,每一朵都是画。

    展牧原拿着他的摄影机,把焦点对准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的拍摄着。他已经快变成拍摄荷花的专家了,就像许多画家专画荷花似的,原来,荷花是如此入画的东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会被它迷了。因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独特的风姿和个xing,从每个不同的角度去拍摄,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开的荷花,它远离了别的花丛,而孤独的开在一角静水中,颇有种"孤芳自赏"的风韵。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云,和那些粉红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

    他兴奋了,必须拍下这朵荷花来,可以寄给"皇冠"作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么多杂志选"荷花"来作封面!

    他对准了焦距,用ZOOM镜头,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张特写。他的眼光从镜头中凝视着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gān,微微摇动着:有风。他想等风chuī过,他要一张清晰的,连花瓣上的纹络都可以拍摄出来的。他的眼光从花朵移到水面上。

    水面有着小小的涟漪,冒着小小的气泡,水底可能有鱼。他耐心的、悠闲的等待着。他并不急,拍好一张照片不能急,这不是"新闻摄影",这是"艺术摄影”。见鬼!当初实在该去学"艺术摄影"的,"新闻摄影"简直是埋没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涟漪消散了,静止了。他呆住了,那静止的水面,有个模糊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戴了顶白色的糙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边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

    然后,出于本能,他把摄影机往上移,追踪着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镜头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标。那儿是座小桥,桥栏杆上,正斜倚着一个女人。白色的大糙帽遮住了上额,几卷发丝从糙帽下飘出来,在风中轻柔的飘动,这发丝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白软绸的圆裙,裙角也在风中摇曳,她的腿美好修长,脚上穿着白色系着带子的高跟鞋。他把镜头从那双美好的脚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纱巾在风中轻飘飘的飘着;镜头再往上移,对准了那张脸,ZOOM到特写。他定睛凝视,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张无懈可击的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嘴,唇线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高,却恰到好处的带着种纯东方的特质,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视水里的荷花,所以视线是下垂的,因而,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yīn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种专注的、令人感动的温qíng,白糙帽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边的眉毛整齐而斜向鬓角微飘。柔和。是的,从没见过这种柔和。

    宁静。是的,从没见过这种宁静。美丽。是的,她当然是美丽的(却不能说是他没见过的美丽),可是,在美丽以外,她这张脸孔上还有某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思索着脑中的词汇,蓦然想起两个字:高贵。是的,从来没见过的高贵。不过,不止高贵,远不止高贵,她还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像那朵白荷花!飘逸。是的,从没见过的飘逸……还有,还有,那神qíng,那若有所思的神qíng,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合起来竟是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哀伤,几乎不自觉的哀伤。老天!她是个"奇迹"!

    展牧原飞快的按了快门。偏左,再一张!偏右,再一张!

    特写眼睛,再一张!特写嘴唇,再一张!头部特写,再一张!

    发丝,再一张!半身,再一张!全景,再一张!那女人的睫毛扬起来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么深邃乌黑的眼珠,蒙蒙如雾,半含忧郁半含愁……他再按快门!拜托,看过来,对了,再一张!再一张!糟糕,快门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机,抬头看着桥上的那个女人。她推了推糙帽,正对这边张望着,似乎发现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转过身去,她离开了那栏杆,翩然yù去。不行哪!展牧原心里在叫着,等我换胶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对小桥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没时间换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个"奇迹"!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挂着他那最新的装配Nikon,这照相机带上ZOOM镜头,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还背了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备用的望远镜头、标准镜头,足足有两公斤重。

    他刚刚在匆忙间,只用了ZOOM镜头,实在不够。如果这"奇迹"肯让他好好的换各种镜头拍摄,他有把握会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最动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个"奇迹"。

    “喂!"他喘吁吁的开了口:“请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轻的脸庞,皮肤细嫩而白晰,估计她不过二十来岁。那大大的眼睛,温柔而安详,刚刚那种淡淡的哀伤已经消失,现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阳光照she下,有种近乎纯稚的天真。

    “有什么事吗?"她问,声音清脆悦耳。

    “是这样,"他急促的招供:“我刚刚无意间拍摄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满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带名片出来!他摸了衬衫口袋、长裤口袋,又去翻照相机口袋。那"奇迹"就静悄悄的看着他"表演",眼底流露着几分好奇。他终于胜利的叫了一声,在皮夹中翻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了,他递给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对不对?不过,七侠五义里有个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毕业于政大新闻系,又在美国学新闻摄影,回国才一年多。现在在某某大学教新闻摄影,同时,也疯狂的喜爱艺术摄影,帮好几家杂志社拍封面……"他一口气的说着,像是在作"学历资历报告",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失态。是的,从没有过的失态。他停住了,居然腼腆的笑了。

    “名片上都有。”

    她静静的看着他,又静静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简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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