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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_琼瑶【完结】(6)



    “是,还有妹妹。"杨腾顺着她说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纠正了自己。"不,豌豆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爱的,你是唯一的!”

    杨腾乘台车下了矿,脸上仍然带着满脸宠爱、骄傲,与快慰的笑。

    这是豌豆花最后一次看到父亲。

    那天矿里,到底是怎么引起灾变的,谁都弄不清楚。上午九点多钟,全村都听到那"轰"然一声的巨响。矿口工作的工人开始狂喊,往外奔逃,烟雾灰尘带着浓重的瓦斯味从坑口直涌出来。一声巨响后又接连爆发了好多"轰隆隆"的声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大叫着:“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

    玉兰正在厨房里包粽子,背上背着两岁的光美。在她脚下,豌豆花手里拿着小匙喂光宗吃饭,光宗从不肯安安静静的吃完一顿饭,每餐都要追着喂上一两小时。听到爆炸声,豌豆花手里的饭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兰拔脚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妇孺都往矿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着人群往矿口飞奔,嘴里仓皇、悲苦、恐惧、而惊怯的狂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满脸ròu汁,赤着脚,紧拉着姐姐的裙摆,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儿大哭起来。豌豆花顾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乱的飞奔,狂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瑞祥煤矿惊人惨剧二十七矿工活埋坑底轰然一声山崩地裂仅仅掘出五具尸体那五具尸体中没有杨腾,活着出来的人里也没有杨腾,受伤者也没有杨腾。他在那二十二个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层坑道里,整个第三层坑道已完全崩塌。

    第三天,报上又有一则新闻:瑞祥灾变天愁地惨救助延搁生还无望家属悲恸哀哀呼唤灾祸责任宜严加调查不管坑下生还有望无望,玉兰带着豌豆花、光宗、光美,还有上百受难家属,都苦守在坑口,看着抢救人员、警方,及工程人员不断的挖掘,挖掘,挖掘……玉兰早已哭肿了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从灾变发生后,她始终没有离开过坑口。每当有一具尸体挖出来,她就用小手掩着脸哀鸣,直到证实不是杨腾,她又闪着泪光喊:“爸爸还活着,爸爸还活着!”

    一星期后,他们终于掘出了杨腾,他全身都烧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当然不可能还活着。豌豆花没有见到尸体,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听到玉兰呼天抢地的大哭声:“杨腾呀!你把我们母子四个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

第四章

    接下来的两年,豌豆花整个的命运,又有了巨大的改变。

    事实上,杨腾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别了。正像玉兰和她的"幸福“告别一样。

    玉兰在杨腾死后,领到了一笔矿主发的抚恤金,带着这笔钱,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到乌日的娘家去。

    到了乌日的娘家,玉兰才发现娘家的qíng况复杂,四代混居,一直没分家。从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几乎有一百多口人。虽然每支都另外盖了房子,可是农村乡下,祖传下来,一共就几亩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兰没有谋生能力,却有三个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头。阿婆拥着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泪,掉完眼泪,就反复说着几句真心的话:“再嫁吧!找个好男人,找个肯要这三个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没有二十来岁的女孩就守一辈子寡的!当寡妇,你是太年轻了!听我的,玉兰,要再嫁,也要趁年轻呢!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玉兰哭着,她忘不掉杨腾。

    但是眼泪是哭不回杨腾的,哭不活杨腾的。

    玉兰哭了半年多,听了好多伯母婶娘妯娌间的冷言冷语,抚恤金转眼也用掉好多,她认了命。就像杨腾当初认命再娶似的,玉兰再嫁了。

    玉兰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爱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对方住在乌日镇上,开个小五金店,薄有积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这一点打动了玉兰吧,她总忘不掉杨腾的温和及体贴。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较大男人主义,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谈不上地位。所以,玉兰再嫁,实在谈不上感qíng,也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双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见了两次面,对方年纪已四十岁,身材高大,瘦长脸,头顶微秃,下颚尖尖的,双颊瘦瘦的,眉毛浓浓的,眼睛深深的,看起来有点儿严峻。不过,玉兰是没资格再挑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连三个孩子一块儿娶过去,玉兰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豌豆花的新父亲姓鲁,名叫鲁森尧,据说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着军队来台湾的。但他并非军人。在大陆上,据他自己说,是个大商人的儿子。不过,后来玉兰才发现,他父亲是个打铁匠,他在家乡待不住,糊糊涂涂来了台湾。来台湾后,当过几年铁匠,沿街叫过卖,由南到北流làng着,最后在乌日这种小地方勉qiáng住下来。租了间门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卖些钉子锤子剪刀门锁什么的,至于"积蓄",天知道!连那些钉子锤子……都是赊帐赊来的,另外还欠了左右邻居一屁股债。玉兰嫁过来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抚恤金拿出来,帮他先清了债。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兰婚后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鲁家去的。那时,豌豆花六岁,光宗四岁,光美才三岁。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见到鲁森尧。

    豌豆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经对她叮嘱了一大堆话:“到了那边要听话啊,你是姐姐,要照顾着弟弟妹妹啊,听说你新阿爸脾气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你妈伤心啊,家里的事要帮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气啊,管着弟弟妹妹别闯祸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兰和阿婆合作fèng制的。那是初冬的季节,天气不知道怎么那么冷,她穿的是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裤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gāngān净净。玉兰亲自回乡下来带他们三个去镇上,豌豆花只觉得妈妈瘦了,眼睛里一直雾蒙蒙的,抿着嘴角不大说话。不过,自从父亲死后,玉兰就常常是这样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兰的手,玉兰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着她,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进入鲁家之前,玉兰才对她说了一句话:“见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叫爸爸?她小心眼里有点儿乱,她心目里只有一个爸爸,那个把她当小公主股宠着爱着的杨腾!

    她终于被带到鲁森尧面前了。她还记得,当时她左手牵着光宗,右手牵着光美,三个人排排队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绑着条宽皮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长裤管。她顺着裤管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一对锐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静的、深沉的、严苛的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象不会眨似的,竟看得她浑身发起毛来。

    玉兰在后面推着她,轻声说:“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嗫嚅着,叫不出口。

    于是,玉兰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岁半的光宗,脾气生来就有些倔qiáng,他遗传了杨腾固执的那一面,仰着头,他打量着鲁森尧,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说:“他不是爸爸!”

    鲁森尧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听到光宗的话,他蓦的掉头去看光宗,嘴里发出一声震耳yù聋的大吼:“啊哈!你这个小杂种!"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吓了好大一跳,看到鲁森尧伸手,她以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没想,就和身扑了过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张着手臂,急促的喊:“不许打弟弟!不许打弟弟!”

    “啊哈!"鲁森尧再大叫了一声,手指钳住了豌豆花那细嫩的胳膊,他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柜台上。豌豆花牙齿有些打颤,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童话故事里吃人的巨shòu。她睁大眼睛,惊愕的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带着种无言的谴责与抗拒。鲁森尧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着,鼻子里哼呀哼的出着气。突然间,他掉过头去,对玉兰冷冷的、尖刻的说:“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领,连不是自己生的小杂种,也给带回来了!我看啊,这孩子长得还满象样,说不定可以卖几个钱……”

    “不行!"玉兰紧张的叫,跑过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儿,我是怎么也不跟她分开的!”

    “你女儿?哈哈哈哈!"鲁森尧用手捏住了玉兰的下巴,捏紧她,捏得玉兰嘬起了嘴,疼得直往里面吸气。"你的过去我早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儿?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镜子,你还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呢……”

    豌豆花眼看玉兰被欺侮,她又惊又怒又痛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阿婆叮嘱的话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同时,她看到泪水从玉兰眼中涌了出来,那被掐住的面颊整个凹进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她就近抓住了鲁森尧那铁腕似的胳膊,又摇又扯,叫着:“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

    “啊哈!"鲁森尧又"啊哈"起来。在以后的岁月中,豌豆花才发现这"啊哈“,两个字是bào风雨前的雷响,而在鲁家,bào风雨是一天可以发生许许多多次的。“你这个鬼丫头,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许两个字!我就打你妈,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说着,他毫不犹豫的,劈手就给了玉兰一个重重的耳光。

    光美吓得大哭起来了。

    豌豆花无法思想了。从小,她在悲剧中成长,但,也在"爱"中成长。她的世界里从没有鲁森尧这种人物。她昏乱而惊恐,小小的心脏,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后,她毫不思索的,俯下头去……因为她正高坐在柜台上,鲁森尧的手就在她的脸旁边……她张开嘴,忽然间就用力对鲁森尧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齿尖利的咬着那粗糙的皮肤,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肤,也因此,这一咬竟相当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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