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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_琼瑶【完结】(14)



    红油抄手送来了,燕青瞪著那碗发怔,拿起筷子,她悄眼看乔书培。“你是不是怕我吃太多,你付不出帐来?”她问。

    “你吃豆浆油条,红油抄手,还吃不垮我!”乔书培笑了。“只要你不闹著吃牛排就好了。何况,如果我真付不出帐,你小姐也得自己付。”“那么,”燕青端起碗来。“我吃了哦?”

    “吃呀,没人叫你不吃呀!”

    燕青看了看那碗油腻腻的抄手,辣椒味香喷喷的。她骤然把碗放回桌子上,瞪著乔书培:

    “你认识的那个河马,有多少岁?”

    “大概……四、五十岁吧!”乔书培有些恍惚。河马、毕业典礼、展览会、采芹……他重重的一摔头。

    “哎!那么老呀!”燕青如释重负的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后,管他是像河马还是大象呢!”她唏哩呼噜的吃起红油抄手来,边吃边眉飞色舞的说:“我告诉你吧,女人活过三十五岁就没意思了,你瞧,那个yīn沟里的饱鳗啊,以前美得像仙女一样……”“yīn沟里的什么?”他听不懂。

    “英格丽褒曼呀!傻瓜!”燕青喊。

    “噢!”“你记得战地钟声里的英格丽褒曼吗?”燕青收住了笑,正色说:“剪得满头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孩子,抱著马肚子和马说话,祷告上帝保佑她的贾利古柏,那样子真美极了,可爱极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里的她,所有风韵都给歌蒂韩抢走了。所以,女人是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红颜老去,年华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里的费雯丽,也有这种感觉,岁月不饶人,再美丽的女人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我奉劝天下的女明星,如果老了,千万别再东山复出!”

    “照你这么说,”乔书培有些失笑的说:“女人老了怎么办呢?”“所以,”燕青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她那小脸显得少有的庄重和严肃,眼珠黑溜溜的盯著乔书培。“越美丽的女人越悲哀,美丽的女人常常以为仅凭美丽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美丽是很残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一定会消失,会老去,世界上没有永远开放的花朵。”她歪著头,把手指cha在短发中,那深思的眸子里满蕴著智慧。“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懂得充实自己,懂得去吸收知识,懂得去了解人生……于是,一旦老去以后,虽不能再像花一样的明艳,还可以像树一样的长青。”乔书培注视著她,有些眩惑,有些震动,有些惊奇。

    “你很可怕!”他忽然说。

    “我很可怕?”她抬起了下巴。“怎么说?”

    “你的脸像花,你的思想像树,这种女人,岂不会让天下男孩子遭殃!”“哎!”她笑了。“你是在捧我?还是在讽刺我?”

    他瞅著她。“你自己说呢?”“我说吗?”她对他点点头。“你是一本很难读很费解很复杂的书。如果我聪明的话,最好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表示沉默。”他不说话,他们两个相对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叹了口气,逃避似的说:“我并不难读,也不复杂,我只是比较会隐藏自己,我怕太容易被看懂,你就会发现我一无所有了。”

第十三章

    啧啧,”她咂著嘴,不同意的摇头。“别说得那么好听,更不要故作谦虚。我打赌,你并不想让我看懂你!”

    “我也打赌,你并不真想看懂我!”他说。

    “是吗?”她深深的瞅著他,用小匙搅著碗里的辣椒油,她已不知不觉的吃光了她那碗红油抄手。“我有点怀疑……”她转动著眼珠,一股“怀疑相”:“你在引诱我说出我想看懂你,我……决不中计!”他笑了笑。不说话。她望著他,狐疑的、深思的、好奇的、探索的望著他。她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闪动,她从他的头发打量到他的鼻梁,从他的眼睛打量到他的嘴唇。然后,她忽然说:

    “我中计了,我想看懂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率的、真挚的、热切的眸子,这眼光使他全身一震,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多年以来,有另一个女孩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他,只是,那眼光里面还掺杂著更多的一份崇拜和依赖。他跳了起来,仓促的说:“你吃够了吧,我们该走了!”

    她悄悄的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

    “当然吃够了,我总不能把人家整个店都吃下去!”

    他付了帐,走出豆浆店,他们漫步在那初夏的街头。星光很好,闪闪烁烁的布满了整个天空。夜色也很好,不冷不热,晚风chuī在人身上,是凉慡而清新的。他们并肩而行,她的家就在这附近,他本能的陪著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沉默,都有点儿心事重重。一直走到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燕青,改天,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她站住了,有些惊惶。

    “不不,”她很快的说:“你不必告诉我!”

    “为什么?”他瞪著她。“你不是想看懂我吗?”

    她睁大了眼睛,有股调皮的、稚气的、天真的神韵,遍布在她那年轻的脸庞上。“我不要你为我编故事!”她说。

    “你以为──”他结舌的。“我会为你编一个故事出来吗?你以为……”“我以为你被一个女孩子遗弃了!”她笑嘻嘻的说,脸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我以为你曾经轰轰烈烈的爱过,又轰轰烈烈的结束了。我以为──你在你那个海边的岩dòng里,藏著一个人鱼公主。”她扬起眉。“是吗?”

    他的面容僵硬。他瞪著她,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低声的、微哑的、粗鲁的说了一句:

    “再见!”转过身子,他正要离去,她伸出手来,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忧郁的凝望她。她脸上那调皮的笑容消失了,眼底是一片真挚,一片诚恳,一片女xing的温柔。

    “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她郑重的说。

    他摇摇头,有些被弄糊涂了。“你是个很难缠的女孩子!”他困惑的说:“你聪明、急智、多变,而莫测高深!”“你也是个难缠的男孩子。”她说:“你骄傲、忧郁、深沉,而喜怒无常。”他瞪视她,对于她随口答出来的话惊愕无比,而衷心佩服,他从没遇过反应如此敏捷的女孩。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怕你?”他说。“我怕聪明的女孩更胜于怕美丽的女孩,何况二者兼备。”

    她居然脸红了,她又微笑起来,那对酒涡就又在颊上闪动。“你这句话有没有对别的女孩说过?”她问。

    “没有。”他坦白的回答。

    “好。”她郑重的说:“我会把它收得牢牢的,如果我自卑感发作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自我安慰一番。”她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明天见吗?”她问。

    “明天下午你有课吗?”

    “有两节中国通史。”“我会来找你!”她笑笑,翩然转身,回家去了。

    他仍在那巷口呆了呆,然后,他转过身子,慢慢的,安步当车的往学校走去。他是最不愿搭公共汽车的人,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喜欢徒步走去。尤其,在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qíng和思想的时候。散步可以给他思想的时间。他走著,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著苏燕青,那慧黠、灵巧、充满活力而又娇媚可人的女孩。在学校里,她曾使很多男孩子倾倒。而他呢?他又有那一点值得她垂青?他反而对她总是爱理不搭的。他想起父亲的话:“人生的许多机会,许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他是不是要放走这稍纵即逝的幸福呢?不不,他已经决心重新开始了。他叹了口气,幽幽的叹了口长气。于是,他依稀听到,他身后有个女xing的声音,也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闹鬼吗?还是苏燕青在和他开玩笑?他蓦地回首,身后有一排尤加利树,有个人影飞快的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他有些失笑,淘气呵!实在是够淘气的。他往那棵树走了两步,忍著笑,他命令的说:“燕青,别闹著玩了,你跟著我gān什么?出来吧!”

    树后寂然不动,他伸长脖子看去,依稀看到一些发丝和衣角,他笑著说:“燕青,我已经看到你了,再不出来,我就来抓你!不信?你试试看!”他重重的往前再跨了两步。

    于是,树后的女孩走出来了,长发垂肩,衣袂翩然,穿著一身全黑的衣衫,鬓上cha著朵小白花。她站在那儿,亭亭然如玉树临风,飘飘然如倩女还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盈盈然如秋水,皎皎然如星辰,默默的、静静的、幽幽的瞅著他。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感到天旋地转。他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著嘴,竟吐不出声音,好半天,他才大大的喘出一口气来,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对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脑袋,再对她看去。终于,他有些真实感了。他喃喃的、昏乱的、迷惑而不信任的说:“采芹,会是你吗?可能吗?采芹?你过来,让我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过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手去,怯怯的碰了碰她的衣角,再怯怯的轻触她的面颊,又怯怯的轻抚她的长发,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动的看著他。于是,他骤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

    “采芹!”就不顾一切的,把她紧拥在怀里了,那怕街车还在穿梭,那怕行人还偶尔掠过,那怕街灯还在闪亮……他什么都不管,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把她抱住了。

第十四章

    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并肩坐在校园一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面了。这榕树有些像家乡里那棵神仙树,有合抱的树gān,密密的树叶,如伞如亭如盖的枝桠,它的下面,是个很好的隐蔽的所在。对许多大学生来说,校园是qíng侣们免费的休憩所,这儿有天然的冷气(夜风),天然的音响(虫鸣),天然的灯光(星辰)……而且不会受营业时间限制。所以,一到夜晚,校园里各个角落,常常都有双双对对的亲热镜头。乔书培每晚散步在校园里,可以说司空见惯,却没料到,今夜,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对。拥著采芹,他只是不信任的看著她,不信任的抚摸著她的眉毛、眼睛、面颊、嘴唇……不信任的去握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不信任的抚弄她的头发,不信任的去触摸她的衣角,不信任的去握她的肩……坐在那大榕树下,他就这样神魂颠倒,坐立不安的盯著她,不住口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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