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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_琼瑶【完结】(24)



    “来,我们分著喝,好喝极了。”

    “不不,你一个人喝!”他忙不迭的闪开了,差点碰翻杯子。“你不喝,我也不喝了。”她说,望著他笑。“一共就这么杯甘蔗汁,我们还谦让些什么!来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甘蔗汁同喝!”她居然幽默起来了。

    他笑了。看到她又有了生气,又有了笑容,又有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诺言,他就从心底欢愉起来了。她不会再生气了,她会忘记那些混帐话,她一直是个那么善良温驯的小东西,善良得无法和任何人记仇记怨,何况是他!他的心中在欢唱了,走过去,他再推辞,就和她一人一口的分享那杯甘蔗汁。

    从没喝过如此可口的饮料,从没尝过如此清醇的甘泉,从没享受过如此沁人心脾的凉慡。他让那甘蔗汁在嘴中打个转,才舍得咽下去,他咂著嘴,满足的叹息著说:

    “采芹,你想我们将来会不会很有钱?”

    “可能。”她笑著说。“等我有钱的时候,”他沉吟著说:“不知道甘蔗汁还会不会这么好喝?”“不管你将来有钱还是没有钱,”她也满足的低叹:“我永不会忘记这杯甘蔗汁!”那个huáng昏,他们就这样坐在窗前,共饮一杯甘蔗汁。那甘蔗汁似乎比酒还醇,比酒还香,比酒还浓……因为,他们竟然喝“醉”了。后来,他举著杯子,对彩霞唱起歌来了:

    “共饮西窗下,彩霞飞满天,举杯问彩霞,今夕是何年?彩霞为我证,此qíng比石坚,但愿长相守,天下即人间!”

第二十一章

    暑假来临的时候,书培和采芹的局面都有了转变。先是书培接了苏教授的工作,立即得到苏教授极力的赏识,那工作除抄写外,还要整理和归纳,几乎全是案头工作。书培对这份工作不止是胜任,而且很有兴趣,他获得许多知识,也常和苏教授畅论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这要感谢乔云峰从小给书培的薰陶和教育,使他自幼就有份极好的国学根底,偶尔小诗小词,他也会模仿著写上一段,因而,工作几次之后,苏教授就当著燕青的面,对书培极口称赞:

    “真难得,你怎么会去学艺术呢?你该学文学的,你比我那些科班出身的中文系学生还qiáng得多!我前后用了三个助手,没有一个赶得上你的一半!”

    人,天生是需要欣赏和赞美的,书培由心底获得了安慰,而苏燕青又一直站在旁边,对他抿著嘴角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义;有高兴,有得意,有快慰……这笑容更满足了他的虚荣感,使他把当家教那段经历,当成了一个过去了的恶梦。私下里,他和燕青也有过一番相当“知己”的谈话。那晚,他做完了工作,从苏家告辞出来,燕青说:“我送送你,我们走一走,如何?”

    于是,他把脚踏车放在她家门口,就和她慢慢的在街头踱起步来,沿著那红砖铺砌的人行道,迎著迎面而来的晚风,沐浴在满天繁星的星空下,他们缓缓的走著,深深的倾谈者。这是第一次,燕青收起了她那尖锐的言辞,和那近乎孩子气的淘气,以及爱调侃爱讽刺爱针锋相对的脾气。她表现得很女xing,很成熟,很了解,很洒脱,又很知己,很同qíng。

    “你的事,我都听陈樵说了。”是她先起的头,她一下子就把谈话纳入了主题。“听说,你和那个殷小姐从小就认识,是吗?”“殷采芹,”他说,“就叫她采芹吧。是的,认识她那天,我才七岁,她是殷家小姐,我是穷书记的儿子。那天,我的便当里没有带筷子,是她把她的筷子让给了我……”他顿住了,思想被带回到那个久远久远以前的日子里,有个紧张兮兮的小男生没带筷子,有个羞羞怯怯的小女生塞给他一双筷子……他轻叹了口气。“我们的童年都在那海边度过的,那渔港别有风味,燕青,你将来有机会应该去看看,那是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海港。”“很罗曼蒂克,很诗意的,是吗?”她悠然神往的说:“乱有qíng调的!一对小qíng侣,在海làng和岩石边长大。你们是不是从小就相爱了?”“可能是。”他沉思著,“小时候是不懂事的,是糊糊涂涂的,男孩子又比较粗枝大叶……不过,我从小就为她打架,她呢……”他想著那些拾贝壳的日子,想著她在舞台上跳天鹅湖,想著那岩dòng前的倾谈,那初吻,那海边的彩霞……他又叹了口气:“她对我真是没话说!和她相比,她为我付出太多,我却为她付出太少了。”“是吗?”她的眸子在街灯下闪著慧黠的光芒。“为什么你一谈到她就叹气?”“叹气?”他有些愕然。“我不知道。我想,我总觉得我有些亏欠她。”“为什么?”“我不是个很体贴很细心的男人,我很bào躁,很易怒……你说过,我是喜怒无常的……我常会莫名其妙发脾气,有时,甚至是霸道、自私,而不讲理的。她必须忍受我这所有的缺点。”她凝视他,眼里有著惊异和感动。

    “天哪!”她说:“你一定爱惨了她!”

    “怎么?”“我从没有听到你如此严苛的批评过自己。你一向都那么自负,那么独断独行,那么孤高的。我想,有才气的男孩子都天生就有那么股傲气,知道吗?乔书培,”她深思的注视他:“我好欣赏你这股傲气,陈樵告诉我你在孙家表演了一幕拂袖而去,连孙家欠你的半个月薪水你也不要了,把那孙太太气得叫了陈樵去骂。你知道吗,我听了好激动,我真欣赏你走得漂亮,走得潇洒,走得gān脆利落!我就受不了陈樵的‘迁就哲学’,人生,是不需要迁就的,是该活得有自我,有自尊,有傲气的。所以,乔书培,别让那女孩磨掉你的傲气,如果她真爱你,她是会连你的傲气一块儿爱进去的!”

    乔书培惊奇的看著燕青,她这篇话那样行云流水般自自然然的倾倒出来,那样深深的就扣住了他的心灵,引起了他一阵说不出的感动,喜悦,和一种深切的“知遇之感”。他凝视她,竟忽然有个希奇的念头,如果当初采芹不再来学校找他,说不定他真会和面前这个女孩有发展呢!想到这儿,他就猛的打了个寒战,一种深深的犯罪感把他给抓住了,他立即摔了一下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给摔到九霄云外去。

    “谢谢你告诉我这篇话,”他由衷的说。“我会记得牢牢的,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我一直以为──这傲气是我的缺点,是该改掉的。”他吸口气:“燕青,有件事真奇怪……”

    “什么事?”“陈樵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并不了解我。反而……你对我的认识,好像比他深刻得多。”

    “这一点也不奇怪。”她微笑著,那笑容温柔而可人。“两个要好的朋友不一定彼此了解,只有个xing相同的人才能了解对方,除非是你的同类,否则决不会了解你。”

    “同类?怎么说?”“举例说吧,我家的猫和我家的狗是好朋友,一起睡,一起吃,但是它们不是同类,对彼此的习xing也完全不解。狗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摇尾巴,猫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打呼噜。可是,我家的猫和隔壁家的猫却彼此了解,它们一块儿打呼噜,一块儿磨爪子,一块儿洗脸……因为它们是同类。人也一样。个xingqiáng的人了解个xingqiáng的人,懦弱的人了解懦弱的人,英雄惜英雄,狗熊爱狗熊。”他笑了。欣赏,折服,而惊佩的望著她。

    “你怎么能这样聪明?”他问:“你和我差不多大,你怎能对人生体会这么多?”“你也能体会的,”她对他点点头。“而且,你一定体会得比我更深入,因为,你经历过一段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像是──爱qíng。”她仔细的看他,似乎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去。“爱qíng很美吗?乔书培?”她问。“很快乐吗?很享受吗?你觉得──很幸福吗?”他沉思了一会儿。“很难回答你这些问题,燕青,”他坦白的说:“我想,每个人对爱qíng的感觉都不一样,因为,遭遇的故事和背景不同。我和采芹──”他顿了顿,深思著。忽然问:“你看过huáng昏时的天空吗?”“是的。”“你注意过彩霞的颜色吗?”

    “怎样?”她不解的。“那颜色是发亮的,是绚烂的,是光芒耀眼的,是美丽迷人的,但是──也是变幻莫测的,那──就像我们的爱qíng。”

    她被他勾出的图画所眩惑了,又被他眼底绽放的那抹奇异而热烈的光彩所迷惑了。她目不转睛的看著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她,”她说:“告诉我,她美吗?很美吗?”“是的。”“比我呢?”她冲口而出,问完,脸就涨红了。

    他并没有注意她的脸红,他在认真的想回答这问题,认真的分析她和采芹的不同之处。“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各有各的美丽,很难比较。像你说的,你们不是同类,如果她是只漂亮的猫,你就是只──漂亮的狗!”“啊呀!”她大叫,笑著:“你绕著弯儿骂人!我看啊,你倒像只──漂亮的huáng鼠láng!”

    “漂亮的huáng鼠láng?”他一怔,忽然会过意来,就嚷著说:“你才真会骂人哩,天下的huáng鼠láng,就没有一只是漂亮的!”

    她笑得弯下了腰。“你是仅有的一只!”“胡说!”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仲夏的夜,在他们的笑声和欢愉里,显得好安详,好舒适,好清柔。笑完了,她正色说: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小阁楼,让我见见你那只──漂亮的猫?”“让我安排一下。”他说。

    “还需安排吗?”她有些受伤:“她是女皇,你是内阁大臣,要晋见女皇,先要经过内阁大臣的安排。”

    “你错了!”他低叹一声。“她胆怯,自卑,而害羞,她把你看得比神还伟大。”“把我?”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她知道我吗?”

    “是的。”“怎么会──”她迟疑的,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淡然一笑,抛开了这个问题。“改天,你请我和陈樵一起去!你知道吗?陈樵和外文系那个‘长发飘飘’颇有进展呢!你应该敲他竹杠。”“我听说了。陈樵chuī得天花乱坠,说长发飘飘和他私订终身了,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他正视她,诚恳的说:“燕青,有人说,男女之间,不可能有友谊,你相信这句话吗?”

    她看著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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