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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草_琼瑶【完结】(17)



    站起身来,他一声不响的穿出了人群,悄悄的走了。出了空军新生社的大门,听不到那嘈杂的音乐声,又看到阳光普照的路面,和新生南路路边的两排柏树,他觉得身心一慡,仿佛摆脱了许多的羁绊,沿著新生南路,他安步当车的向前走,只是想享受一下那明朗的太阳和柔和的微风。他想起小周那种“派头”,突然有几百种感慨。“今日的青年分作两类,”他想:“一类就像小周那种,不问世事,没有志向,只知享乐和混日子,这只好叫做醉生梦死的浑浑噩噩派。另一类是读了一点书,就自以为了不起,不满现状,攻击社会及老一辈的人,觉得国家对不起他,崇拜欧美的一切,这种应该叫自大骄狂派。我们这一辈的青年,生在苦难的时代,长成在战乱之中,应该都磨练成一些不折不挠的英才,可是,事实并不然,这是社会的责任?国家的责任?还是教育的责任?”朱沂边走边想,忽然,他发现自己信步行来,竟停在康家的门口。“怎么会走到这儿来了?”他对自己摇摇头。大学入学考试早已过去,若青已经不补习了。“去看看若青也好,这小女孩属于另外一种,纯洁得像张白纸,最起码,她可以使我获得安宁。”他停住,对自己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按门铃。

    朱沂握著那张大专放榜的名单,觉得出自己考大学时还紧张,好不容易才找到师大艺术系,老天!这小丫头居然取上了!他长长吐了口气,一个暑假的补习功课,总算没有白费。接著,他不禁微笑了,他仿佛看到了若青那副得意的样子,可是,康伯伯呢,他还以为女儿报考的是甲组呢!“父母要gān涉儿女的兴趣和志愿真是最笨的事。”他想。从椅子里站起来,本想马上到若青那儿去道声喜,继而一想,她家里今天一定充满了道喜的人,自己何必去凑热闹?于是,他照旧到公司去上班。下午,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握起了听筒:“我是朱沂,请问是哪一位?”

    “朱哥哥,你看到报没有?”若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喔,恭喜恭喜,当然看到了!”

    “你怎么不到我家来?”

    “你一天听的恭喜声还不够吗?我本来准备留到明天再说呢!”朱沂笑著说。“不行,你今天晚上来吃晚饭!”

    “有别的客人吗?我讨厌应酬!”

    “就是你一个客人,如果你要把自己算作客人的话!”

    “OK!我下了班就来!还有一句话,你爸爸发脾气了没有?”“爸爸呀!”对方的声音充满了懊恼:“他扯住我的耳朵说:‘你这小鬼以为暗算了爸爸,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花样了,只是不愿gān涉你的志愿而已,可别把爸爸当老糊涂!’原来我忘了,那张甲组志愿表根本就放在爸爸桌上忘记拿走了!”

    朱沂大笑著挂起了电话,使办公室里的人都惊异的回过头来看他,坐在他身旁一位同事笑著问:

    “是不是沈小姐打来的?”

    沈小姐?美琴?自从那次舞会之后,他没有见过她,他和她好像已隔在两个星球上一样。他很高兴自己能从这份qíng感中解脱出来,不,这不能叫“感qíng”,这只是一时的迷惑而已。“给你一个qíng报,小朱,昨天我在电影院碰到沈小姐,和一个满漂亮的空军在一起。”那位同事又说。

    朱沂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明天跟美琴在一起的男人该是谁?晚上,朱沂走进康家的客厅,出乎意料的,若青并不在客厅中迎接他,倒是康老先生和老太太都在。康老太太笑眯眯的望著他:“若青这小丫头不知在楼上搞什么鬼,一直不下来!”

    “你别再把若青当孩子,”康老先生对太太说:“这丫头已不是孩子了!”他若有所悟的望著面前这个英挺的青年。

    楼梯在响,朱沂抬起头来,若青正含著笑从楼梯上缓缓的走下来。朱沂呆住了,怔怔的望著面前这幅画面。若青,他一直称之为“小女孩”的若青。现在穿著件白纱的大裙子,大领口,窄腰身,不,这已不是个“小女孩”了!她的短发烫过了,蓬松而美好的覆在她的额上。她淡淡的抹了胭脂和口红,清澈的大眼睛带著一抹畏羞的神qíng,两个酒涡在颊上动人的跳动。“喔,若青!”朱沂吸了口气。

    若青站在他面前了,微笑的看著他。然后,她转了三圈,让裙子飞起来,笑著说:“我的新衣服好看吗?朱哥哥?”

    “转三圈,请你等著我长大。”朱沂脑子里闪过这么一句话。这是谁说过的?于是,他模糊的记忆起那个下午,若青和他提起过《倩影泪痕》里珍妮说的话:“我绕三圈,希望你等著我长大。”“你长大了,若青!”朱沂答非所问的说。

    “嗯,若青真是大了!”康老太太说。

    “女儿大了,麻烦该来了!”康老先生在自言自语。

    这一餐晚饭每个人都似乎有点醉醺醺的,若青笑得奇异,朱沂jīng神恍惚,康老先生不住的望望若青又若有所思的望望朱沂,老太太则一直在欣赏著女儿,糊里糊涂的把菜堆满了朱沂的碗。饭后,朱沂第一次请若青出去玩。他们走出家门,离开了两老的视线,站在街灯底下,彼此望望、笑笑。

    “哪儿去?”朱沂问。“随便。”若青说。“到萤桥去坐坐?”“好。”叫了一辆三轮车,他们坐了上去。若青望著朱沂笑。

    “你耳朵底下有一颗黑痣。”她说,轻轻的。

    朱沂伸过手去,揽住她的腰。“有的时候,幸福就在你的手边。”他想,“只是,我们常常会被自己的糊涂所蒙蔽,反而把手边的幸福忽略了。”

    “是吗?我从不知道那儿有颗痣。”他说。

    “一颗可爱的小痣,像只小黑蚂蚁。”她说,微微的笑著,笑得甜蜜而天真。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这是个美好的夏夜。

斜阳

    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一一夜之间,花园里的栀子花都开了。

    如馨站在梳妆台前面,带著一种近乎无奈的qíng绪,梳著她的长发。镜子里面,她的眼皮微微的有些浮肿,这都是昨天睡得太迟,再加上半夜失眠的结果。她用手在眼皮上轻轻的拂拭了两下,眼皮依然是肿的。“管它呢!”她想。把头发习惯xing的编成两条辫子,再盘在头顶上。这种发式,使她看起来像四十边缘的女人,其实她不过才三十三岁。

    “为什么要这样梳头呢?其实我可以打扮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如馨默默的想著,一面打量著镜子里的自己。不是吗?她的眼睛依然晶莹,她的鼻子依然挺秀,她那眼角和嘴唇的皱纹也还不太显明,如果她肯用些儿脂粉,是不难掩饰那些皱纹的。忽然,她把头顶的发辫全放了下来,让它卷曲而松散的披在肩上,再淡淡的搽了一点儿脂粉,从衣橱里翻出了一件好几年前为了主持如兰的婚礼而做的紫红旗袍,换掉了她身上那件浅灰色的。镜子里似乎立刻换了一个人,她愣愣的望奢镜子,有点儿不认识自己了。

    “我还很年轻,不是吗?”她自言自语的说,开始闻到栀子花的香味了。离上班的时间已没有多久,如馨向厨房里走去,想弄点早餐吃。突然,她呆住了,地板上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她拾了起来,是一个镶水钻的别针,她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对了,这一定是如兰昨天晚上掉在这儿的。想起如兰,她心中一阵烦躁。她不知道如兰和家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父母了,还和小孩一样,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和好,一会儿要离婚,一会儿又亲爱得像对新婚夫妇。他们尽管把吵架当儿戏,倒闹得她不能安宁。每次一吵了架,如兰就要哭哭啼啼的来向她诉说一番,然后赌咒发誓的说:“哦,大姐,我这次非和他离婚不可!”

    可是,等会家良赶来,小两口躲在房间里,哭一阵,笑一阵,再唧唧咕咕一阵,就又手挽手儿亲亲爱爱的回去了。这到底算什么呢?难道夫妻之间就必须要有这一手吗?昨晚,如果没有他们来闹那么一阵子,她也不至于失眠半夜了。

    握著如兰的别针,她又走到镜子前面,下意识的把别针别在自己旗袍的领子上,然后左右的顾盼著自己。猛然间,她的脸红了,一阵热làng从她胸口升了上来。

    “我在gān什么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jiāo际花似的!难道我准备这副样子去上班吗?那些职员会怎么说呢?呸!别发神经了吧!我又打扮给谁看呢?”

    打扮给谁看呢?这句话一经掠过她心中,她眼前就浮起了一张显得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庞来,一个男人的名字——

    叶志嵩——悄悄的钻进了她的心坎。“呸!”她低低的呸了一声,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烦躁。她抓住了水钻别针,急躁的一拉,“嘶”的一声,旗袍领子拉破了一大块。“真见鬼!”她在心中诅咒著,一面匆匆忙忙的脱下那鲜艳的紫红旗袍,重新换上那件浅灰的。又洗去了脸上的胭脂,依然把头发盘到头顶上。经过这么一耽搁,离上班只有半小时了,显然来不及吃早饭了。她急急的拿了皮包,顺手把那水钻别针放在皮包里,准备下班后顺便给如兰送去。一面锁上房门,匆匆的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十年以来,她从没有迟到过,在她这一科里,由于她这个科长的关系,那些职员们也很少有迟到的。她不知道她手下那些职员怎么批评她,但,很显然的,那些职员们对于有一个女上司并不太满意。走进了公司的大门,她匆忙的上了楼,看看手表,八点差五分!她松了口气,向自己科里的办公室走去,正预备开办公室的门,却听到两个职员的几句对白:

    “小周,你那位新jiāo的女朋友又chuī了吗?”

    “早chuī了!”“我告诉你,你去追一个人,包你一追就到手!”

    “谁?”“我们的科长呀!”

    一阵大笑声,夹著小周的一句:

    “呸!那个老处女!”如馨感到脸上立即燥热了起来,心中却像被一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扶在门柄上的手停住了,心脏急速的跳动著。她觉得嘴里发燥,眼前的房子都在乱转。她靠著墙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了门,若无其事的走了进去,和职员们打著招呼,一面在自己的桌子前面冷静的坐了下来。但,当她翻著卷宗的时候,一瓶墨水却整个翻了,所有的表格都弄脏了,当她láng狈的站起来时,一个人抢著走到她桌子前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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