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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_琼瑶【完结】(29)



    “罗——伯——母!”她直视着我,不前进,也不后退,不动,也不说话。整个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栗在加重,说真的,她实在不像个活着的人!“罗……罗……”我的牙齿打着战:“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这屋里。我只……只是随便……看看。”我笨拙的解释着。

    她继续瞪着我。“对——不起,”我向门边退去,忽然间,我害怕起她来了,在这黑暗而充满霉味的屋子里,她给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觉,那对大而空dòng的眸子,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谷,要把人活活的吞进去。我转动着门柄,继续点着头说:“我……我……希望没有……打扰你,我……要上楼去了。”

    我还来不及打开房门。她迅速的“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时,她的一只冰凉的手压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打开房门。那是只死人的手!那么冷,那么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异,里面有些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我陡的又打了个冷战,我明白了!她在发病!现在的她,和那夜谈“菟丝花”的她是多么的不同!那夜,她温和而有理xing及思想,现在,她像个木头雕刻的幽魂!我嗫嚅着,颤栗着说:

    “罗……伯母,您……您……要什么?”

    “你,你要什么?”她反问了一句,这句话使我迟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在发病?“我不要什么,”我说,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随便看看。”

    她的手从我的手臂上移动,我穿着厚厚的两件毛衣,她的手指当然不可能接触到我,但我却跟着她手指的移动,皮肤上起着jī皮疙瘩。然后,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颈项上了,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jī爪一般,硬硬的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转动着头颅。她的眼神涣散了,喃喃的,狂热的,她开始说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我并不是存心……你不该让她来……这样是残忍的……你在这儿,你在这儿……监视我……我不能……我不容忍……这样是残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长了脖子,用手试着去拿开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紧了我,她的眼神狂乱而可怕!我的呼吸紧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挣扎着,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经验又重临到我身上,我模糊不清的喊着: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疯狂的qíng况下,她竟变得那么有力!我的喉头紧缩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乱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奋力挣扎了,我用双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双手来掐住我,同时,她在狂乱的嚷着一些话:

    “有了你……我们都要完……你不该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的无法呼吸,使我也无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压下,我已经感到眼球发胀,耳朵里嗡嗡乱响,而眼睛模糊不清……罗太太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一张可怕的脸!一张僵尸般的脸!那手指!如同无数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丝花!这是菟丝花的藤蔓吗?它必须绕在我的脖子上吗?我的心志昏乱了!但我不愿意死!我不qíng愿死!在这关闭的书房内,对一个疯子所掐死!我挣扎,身子撑在门上,我竭力弄出响声,只有响声可以召来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门边的一张椅子,用力的,我踢翻了那张椅子,“砰”然的响声似乎让罗太太震动了,她的手指松了些,我乘机抓紧她的手腕向外拉……我们纠缠着,喘息着……然后,我听到有人走近,房门被推开了。几乎是立即,一个人扑了过来,一下子扑在罗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压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边,喘了一大口气。这才看清扑上来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是嘉嘉!嘉嘉,她的头庄严的竖在她的脖子上,她脸上时时刻刻带着的笑意消除了。她分开了罗太太的手之后,并没有放松罗太太,她打倒了她!我惊愕的张大了嘴,看着她把罗太太摔倒在地下,正当她还要扑上前去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嘉嘉停止了,抬起头来,她愣愣的望着我,那张皱纹遍布的脸显得茫然和无知。很明显,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救了我,完全出于她的本能。但,我却说不出我有多么感激她,牵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的说:

    “谢谢你,嘉嘉,谢谢你!”

    她仍然愕然的看著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奋了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来兴奋而愉快,那笑容是那么单纯,而又那么想讨好于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吗?一阵感恩和怜悯的冲动之下,我贴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的说:“但愿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单纯,那么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我的举动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会儿,她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她那股真正的“受宠若惊”的神qíng令我衷心感动,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润了。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没有缘由的崇拜你,没有条件也不求代价的喜爱你,尽管是个白痴,也同样让人感动!罗太太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旧直着眼睛,同时,彩屏皑皑都已闻声而来,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皑皑却紧紧的蹙起了眉头,不信任的看着室内。“这是怎么了?”皑皑望着我问。

    “我想,”我疲倦的说:“你最好打个电话给罗教授,让他马上回来,你母亲又发病了,她几乎掐死了我。”

    说完这句简单的话,我不想再管罗太太的事了,对于我,这简直是一次可怕的经验!牵着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罗教授的书房,心中发誓再也不走进这间房子。带着嘉嘉,怀着一份对嘉嘉的感qíng,我头一次走进了嘉嘉的房间(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间),那是个yīn暗狭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风从破口处无拘无束的窜了进来。整个房子冷得像个冰窖,迎着风,我连打了两个寒噤。走到她的chuáng边,我摸了摸棉被和垫被,单薄得可怜,我望着嘉嘉,皱拢了眉头,摇摇头说:

    “嘉嘉,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嘉嘉对着我傻笑。一阵冲动之下,我跑到我的屋里,把我chuáng上的棉被抽了一条,又拿了条毛毯和一个比较舒服的枕头,走回嘉嘉的房间,把棉被和毛毯给她铺好,枕头也放好。一回头,我看到她瞪着眼睛,吃惊的望着我,傻傻的问:

    “小姐,你做什么?”我高兴她能问出一句有条理的话来,拍了拍chuáng,我微笑的说:“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错,你应该也是个被收容者,我们有相同的地位,以后,让我们分享我们所有的。”我明知道,这几句话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再拍了拍chuáng,我简单的说:“给你的,嘉嘉。”嘉嘉走过去,在chuáng沿上坐下,摸摸枕头,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过了,她又去摸枕头,再摸棉被,然后,她就痴痴的傻笑,一直坐在那儿笑。我悄悄的退了出去,当我走开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样婉转动听,我知道她的内心也在欢唱着!给别人快乐也是自己的快乐,我跨上楼梯,向我的房间走去,罗太太使我受的惊吓几乎已被嘉嘉的歌声所带走了。

    回到房屋里,我关上房门,拨了拨炉火,添上两块炭,在藤椅子里坐下,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想想看!我差一点被罗太太掐死,不禁又心惊ròu跳了一阵。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残茶,这才想起原来是下楼灌水的,结果开水也没灌,还几乎送命!回想起来,一定罗太太先就在书房里,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就藏在橱与橱之间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现身。但是,她在书房中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藏起来?还是她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病中?整个的行为都是一种病态?

    我摇摇头,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谜!拿着火钳,我无意识的拨着炉火,手仍然有些微颤。当我弯下腰去的时候,一样东西从我毛衣外套的宽口袋中跌了出来,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来,是一张陈旧的照片,显然这是那散落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张,鬼使神差的落进了我的衣袋里。带着几分好奇,我打量着这张照片,是张毫不出奇的婴儿照。一个大约半岁大的女孩,坐在一张圈圈椅里。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写着:

    “摄于皑皑六个月大。卅三、一、”

    是皑皑!我再翻过照片的正面,注视着那个小女孩,照片已经很旧了,孩子的面孔并不太清楚,但,那是个硕壮的小东西!没想到今天弱不禁风的皑皑,在婴儿时代却是个肥肥胖胖的娃娃!当然啦,十八年间,一个小婴儿长成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们的相似处是不可能的!例如,这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个短短的小鼻子,鼻梁处打着皱,胖胖的短下巴,灵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没有背后的注解,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皑皑!不过,说真的,我倒满喜欢这照片里的小娃娃,远胜过今日的皑皑!婴儿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而皑皑,却过于冷漠了!把照片抛在桌上,我对它已失去了兴趣。在炉边默默的坐了片刻,我听到罗教授回家的声音,罗太太显然已在我为嘉嘉忙碌时就回进了她的房里。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过走廊,急匆匆的跑进罗太太的屋里。过了大约十分钟,罗教授的脚步又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里,正在默想着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险源源本本的告诉罗教授,还没有等我想出结论,罗教授已奔上了楼梯,沉重而狂bào的脚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门前。接着,我的房门被“撞”开了,罗教授“冲”了进来,狂怒而闪烁的眸子在须发中she着光,那颗大头颅一直bī到我的眼前,从喉咙里,他迸发出一声可怖的怒吼:“忆湄!”我吓了一大跳,火钳从手中落到地下。许久以来,他没有这样凶的对待我了。错愕的抬起头来,我愣愣的望着他。

    “好!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他bào跳如雷的嚷。

    “罗教授!”我困惑的说:“怎么——”

    “你解释!忆湄,”罗教授继续喊:“你到我书房里去找什么?”“我……”我嗫嚅着:“看到书房门开着,我……走进去随便看看,”我转动着眼珠,想找出一个妥贴的理由来解释我的翻箱倒柜。“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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