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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_琼瑶【完结】(31)



    我寒颤了,说:“噢,中□,你别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中□放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我也坐回到他的对面,低头注视着炉火,一块新燃着的炭有了烟,我细心的用火钳拨了出来,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烟雾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凉飕飕的,像有个小虫子在爬,说不出来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下意识的在炭灰上划着字,一面低低的说: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这儿。我投奔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是吗?”中□的语气有些特别。我抬起眼睛来,他正在注视着一张照片,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把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说:“你应该来,忆湄,否则,我如何能认识你?”

    “你——喜欢这张照片?”我问,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里升腾。“不错,”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为我又收藏了一张皑皑的照片?别去管它,我只是喜欢这小娃娃的表qíng,皱皱的小鼻子像个猫头鹰。”他站起身,拍拍我的手背:“好了,忆湄,你也该睡了,记住要关好房门。”

    他走向房门口,打开房门,跨了出去,又回头问了我一句:“忆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满十九岁了,是不是?”

    “是的,怎么?”“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着嘴说。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会记得牢牢的,你比皑皑差不多大了一整岁。到时候,送你一打小白猫作生日礼,好吗?以填补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别的猫所能填补的,”我怅怅的说:“他们竟不能容忍一只残废的小猫!其实,小波根本毫无过失!”“皑皑的过失也不大,”中□笑着说:“如果你是她,说不定也会发脾气。皑皑的本xing是很善良的,别把这点小事记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个xing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说。

    “别那么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里隐去,同时,还抛下了几句话:“不过,嫉妒对你有益,最起码,你不再眼泪汪汪的伤心了。好,明天见!保险你明天起来的时候,今天所有的烦恼都已成过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虽然明天一早就能见面,却仍然若有所失。关上房门,我默立了片刻,终于,郑重的锁上了房门。刚刚把门落了锁,我就听到楼下嘉嘉的歌声,不知从花园的那一个角落里飘了过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chūn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在这yīn雨绵绵的冬季的深夜里,这歌声别有一种苍凉的韵味。忽然间我心底掠过一阵寒意。“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这是什么?谁也无法了解白居易作这阕词时的心qíng,更没有人明白他在隐示着什么?既非花,也非雾,能在夜半来,而天明去,这是什么呢?一个梦?一段感qíng?一个幽灵?一个鬼魂?……噢,我是越来越神经质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气中醒来,双脚都已冻得麻木。分了一条棉被和毛毯给嘉嘉之后,我所盖的就未免太单薄了。起了chuáng,头重鼻塞,脚还没落地,已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下了楼,罗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摆了出来。刚刚坐下,左一个喷嚏右一个喷嚏,眼泪跟鼻涕都来了。罗教授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盯着我。

    “怎么了?”他简单的问。

    “我想是感冒。”我说。

    “为什么不小心些?没关窗子?”

    “不,是棉被不够!”“棉被?”他的浓眉纠缠了起来。“怎么会!我关照过,你chuáng上的用具要和皑皑、皓皓一样!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等到生病了才开口?想冻死吗?”

    我凝视他,这个毛发蓬蓬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吗?和皓皓皑皑一样!他想用同等的待遇来待我吗?低下头,我啜了一口稀饭,轻声的说:“棉被本来是够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条棉被给嘉嘉。”

    “嘉嘉!”他看来十分惊愕:“怎么!”

    “我不想让她冻死,她睡觉的地方像个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风满屋子奔窜……”我停下来,鼻子里一阵发痒,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张着嘴,眨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这阵难过熬过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样生活的,她自己又什么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么度过去的!”

    罗教授紧紧的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奇异的火焰。

    “于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给了她?自己冻得生病?”

    我点点头。“不错,我把棉被给了她,但并没有料到会感冒。”

    他继续盯着我。“你也这样爱管闲事!”他闷闷的说。

    “噢,这不是闲事!”我说:“嘉嘉也是个有生命,有qíng感,有血有ròu的人,凡是生命,都该被重视……”

    “凡是生命,都该对他自己负责任!”罗教授冷冷的说。

    “有些生命,是无法自己负责的,他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你也无法对他苛求。嘉嘉是这样,不止嘉嘉,罗伯母……”我顿住,一个喷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话。罗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丝花,是吗?菟丝花是要靠别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吗?”“噢,”我懊恼的说:“她告诉你的吗?那——只是一个无心的譬喻。”“一个很恰当的譬喻。”他喃喃的说,又问:“谁给了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他自顾自的吃着他的早餐,我也埋头吃我的早餐,同时还要和我的眼泪鼻涕和喷嚏作战。一顿饭,我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我每打一次,罗教授都要抬起眼睛来看我一眼。就这样,我吃完了早餐,一抬头,我发现罗教授正靠在椅子里,静静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的,我问:“罗教授,你知道一个地方,叫做湄潭的吗?”

    罗教授像触电般一震,迅速的说:“你说什么?”“湄潭,”我重复了一次。“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你去过吗?”

    “湄潭?”他口齿不清的问,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发全扎到一堆去了。“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个地名?嗯?”

    “妈妈的画上写着这个地名。”我说。

    “是吗?”他的毛发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个小县份,在贵州省,风景很美丽。”

    “你在那儿住过吗?”“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说:“一段短时间。”

    “是不是——”我迟疑的问:“我母亲认识你们的时候,就在——湄潭吗?”“见鬼!”罗教授跳了起来,把报纸扔在桌上,没好气的说:“你在gān什么?忆湄?你想知道些什么?还是在调查什么?嗯?别自作聪明!”他转身向餐厅门口走,又回过头来,气冲冲的说:“告诉你,忆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书本上去!别再管闲事!”罗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里,望着饭碗碟子发呆。罗教授是谁?我的父亲吗?看样子,中□的猜测是越来越合乎逻辑了。那么,换言之,妈妈在一种不名誉的qíng况下生了我,“孟”只是名义上的姓而已!多么可怕!不,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来推翻这可能xing。妈妈是那么一个正直的女人,怎会和有妇之夫发生暖昧?不过,感qíng的事常常是无法解释的,我又有什么把握,肯定妈妈一定不会呢?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皑皑说过:

    “你是谁?突然跑了来,把一个本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罗太太也说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你知道——”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的身世是一个谜!站在饭厅的中央,我愣愣的自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你吗?”餐厅门口有一个声音在答复我:“我想,应该是一种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头来,皓皓站在餐厅门口,正咧着嘴对我笑。一经和我的视线接触,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说:

    “听说昨天你曾受过一场虚惊,是吗?”

    “虚惊!”我说:“岂止是虚惊!我差一点送了命!”

    “不过毕竟没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说,走到我的面前,审视着我:“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你变得如此苍白吗?”

    我“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用手揉着我不通气的鼻子,说:“苍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发生了兴趣:“是为了我吗?”

    “呸!”我说:“皓皓,你从没有正正经经说过一句话,永远只会贫嘴!”再打了个喷嚏,我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你在关心我?”他反问。

    “哼!”我哼了一声:“皓皓,你是个最难于谈话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仍然望着我笑。

    “你应该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说:“我有了个新的女朋友,我想,我这次不会再三心二意了。”“真的?”我问。“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头向餐厅门口走,他一下子赶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bī近了我,眼睛闪烁的瞪着我,嘴角的肌ròu收缩着。看样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gān什么?”我问。“忆湄,”他恨恨的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好!你不算很美,更谈不上成熟及诱惑力,你又是这样一个执拗而固执成见的小东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么?真的,忆湄,你是谁?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孩,而是个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罗家欠了你什么?你将注定了来扰乱这整个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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