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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_琼瑶【完结】(15)



    “他永远住在学校吗?”我问。

    “是的,不论寒暑假。”

    “他没有家?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结过婚?”

    “不知道,反正在这儿的他,是个光棍,或者在大陆上结过婚也说不定。”“他有多少岁?”“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着我:“你对他很感兴趣?”

    “很好奇,”我说:“他好像不是一个应该‘埋没’在山地小学里的人。”“或者你不该用‘埋没’两个字,”他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沉吟了一下说:“无论生活在哪里,人只要能自得其乐就好了。”“他在这儿很快乐吗?”

    “问题就在这里,”凌风摇摇头:“老实说,我不认为他很快乐,他心里一定有个解不开的结。”

    “说不定他是为了逃避一段感qíng,而躲到山上来。”

    凌风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着编小说了!我打赌他不会有感qíng的纷扰,他已经度过了感qíng纷扰的年龄。”

    “别武断,”我瞪了他一眼:“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四十几岁的人就没有感qíng的纷扰了?在我想像中,感qíng是没有年龄的界线的!”

    “你也别武断!”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没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他们有感qíng的纷扰呢?”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说。

    他大笑,我们停在韦白的门前。

    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间,凌风敲了门,门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来!”推开门,我们走了进去,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对个单身汉来讲,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开着,房间里的光线十分明亮。韦白正坐在书桌前面,埋头在雕刻着什么,他工作得那么专心,连头都不抬起来一下。凌风忍不住喊了一声:

    “韦校长!”他立即抬起头,看到我们,他显得十分惊讶,说:

    “我还以为是帮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们今天怎么有兴致到镇上来?”“陪咏薇来看看,”凌风说:“她还是第一次到镇上来呢!”

    “坐吧!”韦白推了两张椅子给我们。

    我并没有坐,我正在好奇的打量着韦白的房间。天地良心,这可不是一间很整洁的房子,我从没看过一间屋子里会堆了这么多书,两个竹书架堆得满满的,地上、窗台上、书桌上、墙角上也都堆着书。除了书以外,还有木头、竹子、各种已完工或未完工的雕刻品和大大小小的纸卷。韦白注意到我在打量房子,他笑了笑。

    “很乱,是不?”“很适合你。”我说。他倒了两杯茶给我们,茶叶很香,我立即嗅出这是青青农场的茶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我望着他书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片竹片,上面雕刻着一株jú花和几块山石。刻得劲健有力,jú花上方,有糙书的两行字,是《红楼梦》中黛玉“问jú”一诗中的句子: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我不由自主的拿起那块竹片,反复把玩。这雕刻品已经近乎完工,只有几块石头和几匹糙还没有刻完。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我望着韦白,他正和凌风聊天,问他爸爸妈妈好不好,我忍不住的冒出一句:

    “韦校长,你在自喻吗?”

    “什么?”他不解的望着我。“孤标傲世谐谁隐?”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说你自己吗?我对你也有同样的问题呢!”

    “哦!”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qíng却有些落寞。“你以为我是孤标傲世的?”他问。

    “你不是吗?”“不是。”他摇摇头。“有才气的人才能说这句话。我住在这儿只是不得已罢了。”“不得已?”我追问:“为什么是不得已?只要你愿意离开,你不是就可以离开吗?”“但是我并不愿意离开。”他有些生硬的说。

    “我不懂,”我摇头:“你的话不是非常矛盾吗?”

    “你不懂的东西还多呢!”他微笑的望着我,语气变得非常柔和了。“你还太小,将来你就会知道,整个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没有矛盾,也就没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烟,振作了一下说:“为什么谈这样枯燥的话题?咏薇——我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不在意吧?”“很高兴,韦校长。”“你在这儿住得惯吗?”

    “她被苦qíng湖迷住了,”凌风cha嘴说,“我想她是越来越喜欢青青农场了,对不对?”他转向我。

    我点点头。“这里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东西和景致,还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人物……”“怎样的人物?”韦白打断我。

    “像你,韦校长。”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笑,喷出一口烟,烟雾笼罩下的他,那笑容显得有些难以捉摸,是个无可奈何的笑。

    “我看得出来,”他说:“你还是编织幻想的年龄。”

    “你在笑我吗?”我问:“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幼稚。”

    “我不会笑你,”他摇摇头:“因为我也有过满脑筋幻想的时代。”“你是说——”凌风cha了进来:“像你现在这样的年龄,就不会再幻想了?”他暗中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为我们刚刚辩论的问题——四十几岁的人有没有感qíng纷扰——找答案。“并不是完全没有,”韦白又喷了一口烟。“我这种年龄,也是一个‘人’哩!是‘人’就有许多‘人’所摆脱不开的东西——”(现在轮到我在暗中瞟凌风了。)“只是,对许多问题已经看透了,知道幻想只是幻想,不会变成现实。年轻的时候,是硬要把幻想和现实混为一谈的。不过,即使能区别幻想和现实,人仍旧还是会去幻想。”

    “感qíng呢?”凌风迫不及待的问,又瞟回我一眼:“你会不会还有感qíng波动的时候?”

    韦白抛下了烟,从椅子里跳起来,笑着说:

    “嗨,今天你们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秘密吗?”“咏薇想在你身上找小说题材,”凌风轻易的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想成为一个女作家!”

    “错了!”我说,不满意的皱起眉:“我只是想写作,并不想当女作家。”“这有什么区别?”凌风说。

    “写作是一种发泄,一种倾吐,一种创造……”我热烈的说:“作家只是一个地位,当女作家就意味着对地位和名的追求,这是两回事。”“我懂得咏薇的意思,”韦白说,“她所热中的是写作本身,至于能不能成名作家,这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如果能,是意外的收获,如果不能,也无所谓,对不对?”

    “对了!”我说:“就像一个母亲,尽她的本能去爱护她的子女,教育她的子女,并且创造了她的子女,在她,只是一种感qíng和本分,并不是为了想当模范母亲呀!”

    韦白笑了,说:“你的例子举得很有意思。”走到窗前,他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回过身来说:“天气很好,我们到溪边去钓鱼如何?有兴趣吗?”“好的!”凌风站了起来,他本来对于一直坐着聊天已经不耐烦了。“你的鱼竿够不够?”

    “我有四、五根呢!”“用什么东西做饵?”我问。

    “蚯蚓。”我皱眉,凌风笑得很开心:

    “到乡下十天了,你还是个城市里的大小姐!”他嘲笑的说。“这与城市和乡下有什么关系?”我说:“即使我是个乡下姑娘,我也会认为切碎一条蚯蚓是件残酷的事qíng!”

    “可是,你可照样吃鱼,吃虾,吃jī,吃猪ròu,都是切碎了的尸体!”“嗨!”我有些生气了,瞪视着他:“我从没有看过一个比你更爱抬杠和更讨厌的人!”

    他大笑了,拿着鱼竿跑出门去。我一回头,看到韦白正用一种奇异的微笑注视着我们,于是,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我不愿韦白认为我是个爱吵爱闹的女孩子。

    带着鱼竿,我们来到了溪边。这条河是经过镇上,再经过青青农场,继续往下流的。我们一直走到青青农场与村落之间的那一段。放下鱼竿,凌风立即用带来的小铲子挖开了泥土。这一带的土壤都很肥沃,他立刻找到了三、四条又肥又长的蚯蚓。我把身子背过去,不看他们对蚯蚓的宰割工作,半晌,凌风笑着喊:“咏薇,你到底要不要钓鱼呀?”

    “要,”我说:“请帮我上上鱼饵好吗?”

    “自己上!”凌风说。“那么,我还是在树底下休息休息吧!”我闷闷的说。

    “这儿,给你!”韦白递了一根上好鱼饵的钓竿给我,我接过来,对凌风白了白眼睛。凌风只是自己笑着,一面拿着鱼竿走下河堤,把鱼饵摔进了水里。

    我们开始钓鱼。三个人都有一阵短期的沉默,阳光在水面闪着万道光华,蝉声在树梢上热烈的喧闹,几片云薄而高,从明亮的蓝空上轻轻飘过。我坐在糙丛里,鱼竿cha在我身边的泥地上(因为我握不牢它),凌风站在我身边,鱼竿紧握在他手中。韦白在距离我们较远的地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

    浮标静静的dàng在水面,流水缓缓的轻泻,我聚jīng会神的瞪着浮标,只要一个轻轻的晃动,就手忙脚乱的去抓鱼竿,一连三次,鱼竿上都仍然只有鱼饵。凌风一动也不动,但是,当他第一次拉起鱼竿,上面已经有一条六、七寸长的鱼,活蹦活跳的迎着阳光闪耀。“第一条鱼!”凌风笑吟吟的说,取下鱼放进鱼篓里,重新上上饵,把鱼钩摔入水中。“你觉不觉得,”他望着我:“我们活着也就像钓鱼一样?”

    “我不懂。”我摇摇头。

    “不是钓鱼,就是被钓。”他静静的说:“而且不论钓鱼与被钓,机运xing都占最大因素。”

    “你是说命运?”我问:“你认为命运支配着人生?”

    “并不完全是,”他说:“我欣赏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许多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的。如果尽了全力而不能改变命运,就只有听命运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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