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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衣裳_琼瑶【完结】(22)



    “不许碰我!”他立即缩回手去,含泪看着她。他眼里有着忍耐与顺从,懊恼与哀愁。“好好,”他急促的说:“我不碰你,只请求你听我解释……”“我不听!”她啜泣着说:“我不听!当我要向别人解释的时候,也没人听过我!所以,我不听!你走!你也不要再来烦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个职员!……你走,不要来烦我!”他盯着她,脸色苍白。他看来又憔悴又绝望。

    “你知道什么叫嫉妒吗?”他忽然问。

    她瞪着他。“你知道我已经被嫉妒烧昏了头吗?你知道如果我能少爱你一点,我就不会说那些话吗?你知道我已经为这些话付出了代价吗?……”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发红了。“当他们告诉我你病了,当我在你chuáng前看到你在高烧中昏迷呓语,你一直说:我恨他们两个,我恨他们两个!我……我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发烧,只要你能复元过来,恢复你的活泼天真,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桥上对电影看板龇牙咧嘴的样子,想起你在花树对侍者瞪着眼睛说:你没见过不节食的人吗?那时你虽然烦躁不安,却那么天真,那么自由,那么充满了青chūn与活力。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他轻轻的用手抚摸她披在枕上的发丝,却不敢去“碰”她。“我给了你那么多压力,要你扮演桑桑,又爱上你,在你还弄不清楚爱qíng是什么的时候,我又打架,闹事,受伤……还把这一切责任归诸于你。骂你,责备你,诅咒你,发疯般的说些莫名其妙的混帐话……哦,雅晴,”他热烈的低喊:“我受过惩罚了。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边或不在你身边,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扑向她,尝试的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来,她想给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滚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他那些话,那些充满感qíng、歉疚、热爱和痛楚的话……使她内心全被酸楚所涨满了,使她喉咙哽塞而泪雾模糊了。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一发而不可止,她啜泣着,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里却仍然在喃喃的、叽哩咕噜的说着:“我不要听你!我不要听你……你好坏好坏,你故意说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听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声了。“好,不听我!不要听我!”他哽塞的说,一下子就把她的头抱在胸口,她紧贴着他,把眼泪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紧她的头,不停的说:“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我太坏了!我是天下最坏最笨最该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来包扎我的伤口……而我,我用什么来回报了你?我是太坏了,太坏了,坏得不可原谅……”

    她哭得更伤心了。原来,任何人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旦被说破了,了解了,会使人真正放声一恸的。她就“放声一恸”了。甚至顾不得会不会惊动奶奶。他让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泪,她的泪水那么多,使那条小手帕简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泪沾湿在他的衣服上。

    好一会儿,她哭停了。经过这样一次大恸,她觉得心里反而舒服多了。这些日子来,一直堵塞在那儿的一口怨气,似乎舒散开来了。他低头看着她,用手扶着她的头,然后,他热烈而激动的轻喊了一声:

    “雅晴!”俯下头来,他想吻她。她立即把头一偏,闪开了。他眼里掠过了一抹受伤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声问:“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还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她躺回chuáng上,转开了头,拒绝回答。

    他叹了口长气。“我又错了。”他说:“我不问你,不bī迫你,不再给你任何压力。”他拉上棉被,盖好她,温柔的凝视她。“我能不能在这儿陪着你?”她轻轻摇头,伸手去轻触他的面颊。梦的衣裳24/30

    “你瘦了。”她低语。“你该睡觉!”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因她的“关怀”而满心感动了。他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去,吻了她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说:“不过,我要让你很快胖起来。雅晴,快些好起来吧!”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坏了。奶奶去庙里给你烧香,她坚持你是冲犯了什么鬼神。”

    “奶奶──”她怯怯的问:“怀疑了吗?我有没有穿帮?”

    他摇摇头。“你没穿帮,我却差点穿帮了。”

    “怎么?”“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厉害,我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被奶奶撞到了。”“哦?”她惊愕而担忧:“奶奶说了什么吗?”

    “她说:傻小子,扯光头发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间去睡觉,你妹妹会好起来的。她很感动,因为我们‘手足qíng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着她,眼眶湿了。

    “怎么了?”她不解的问。

    “你笑了。”他屏息说。“你不知道这笑容对我的意义!”他跳起来,因为自己流露的热qíng而láng狈了。“我听你的话,我去睡觉。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觉,明天就可以下chuáng了。嗯?”他望着她。

    她含笑又含泪的点头。他转身想走,又回过头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俯下头来,在她额上印下了轻轻一吻,他耳语般的、飞快的说了几句:

    “希望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时机到了还是没到,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爱你,雅晴。”

    站起来,他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

    她却躺在那儿,清醒而感动,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这qíng绪算是什么。但,她在这一瞬间,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爱”,你最起码该了解什么叫“被爱”。她闭上眼睛满胸怀都为这“被爱”的“喜悦”而涨满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经下chuáng了。第三天,她已楼上楼下的奔跑了。第四天,她在花园里采花捉蝴蝶了。奶奶笑着揉眼睛把她搂在怀里,又摸她头发又摸她脖子又摸她面颊:“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说,又唉声叹气起来:“唉唉,你们这些让人cao心的孩子,一会儿撞车了,一会儿又生病了!把我这几根老骨头都快折腾断了!”

    雅晴忍不住搂着奶奶的脖子,吻着她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郑重的、发誓的说:“保证不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忙着叫纪妈,给桑丫头炖jī汤,煮当归鸭,好好的“补一补”。

    生活又恢复常态了,两兄弟也开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连三天都听到吉他声,像一种呼唤,一种魔咒,使她心慌意乱而jīng神不集中。可是,她固执的不理会这吉他声,在经过那小木屋前的折rǔ之后,她不能再理会那个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当桑尔凯和桑尔旋刚出门不久,门铃就响了,纪妈急急的来找她:

    “楼下有人找你!”“是谁?”“一个女孩子,我看……很像是万家的女孩!”

    万洁然!她奔下楼,在花园门口看到了万洁然,她站在铁门外,一身素净的白衣服,头上戴着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着万洁然,问:“怎么了?”“我妈死了。”万洁然说:“一个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qíng,但,万洁然脸上并没有悲哀。

    “她总算走完了她这痛苦的一生,对她来说,死亡是个喜剧而不是悲剧,自从父亲犯案入狱,她就没有笑过,现在,她总算解脱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来找你,他说,他在梧桐树下面等你!”她的心脏不规则的乱跳起来。

    “我不去。”她咬牙说:“请转告他我不去!”

    “他说,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门来了。不管会不会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会不会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这简直是威胁,但,她了解万皓然,如果他这样说了,他真会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树下。

    这是从小屋前吵架分手后,一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再见面。他坐在梧桐树下的横木上面,正在弹着吉他,弹着一支她从没听过的、陌生的曲子。调子很缓慢,很哀怨,很凄凉。他缓缓的弹着,对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他唇边多了两条深深的刻痕,他瘦削而憔悴,浓黑的头发杂乱的竖着。他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仍然傲慢而目中无人。她站着,等待着他把一曲弹完,终于,他弹完了,抬起头来。他问:“知道这支曲子吗?听过吗?”

    “不,没听过。”“这就是《梦的衣裳》!”他说:“我并不喜欢这些做梦呀,衣裳呀的歌词,太女xing化了,但是,我承认它很美。尤其最后两句: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无梦也无qíng的!”她说,冷冷的看着他,想着那个被驱逐的下雨天。“你也不会去珍藏一件梦的衣裳!”

    “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想,我应该学着去寻梦,去追求一些东西!也珍藏一些东西!”他把双手伸给她,命令的说:“过来!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会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很遗憾。”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动作突兀而野蛮。她吓了好大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谈我母亲!”他粗鲁而喑哑的说。

    “那么,就不要谈吧!”她说,突然体会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着多么深切的悲哀。

    “我曾经想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谈了起来。“曾经想闯一番事业,打一个天下送给她,曾经希望有一天,人人都会尊敬的对她脱帽鞠躬,喊一声:万老太太,您好!可是,她──没有等我。”他的头垂着,眼睛注视着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哑的说:“我并不是没有梦,我也有。只因为那个梦太遥远,我就必须用粗鲁野蛮和放làng形骸来伪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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