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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_琼瑶【完结】(30)



    但是,今晚,他有些无法抗拒王建章话中的诱惑力,他实在害怕回到他那间孤独的屋子里,去数尽长更,去听尽夜雨!他应该到什幺地方去,到什幺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他再一次看看手表。

    “现在去不是太晚了吗?”他还在犹豫。

    “去舞厅和酒家,是决不会嫌晚的!”王建章说。

    “好吧!”他站起身来,拿起椅背上的皮外衣。“我们去酒家,喝他个不醉无归好了!”

    他们走出了报社,王建章说:“把你的车子留在报社,叫出租车去吧,这幺冷的天,我可没兴趣和你骑摩托车chuī风淋雨。”

    “随你便。”俞慕槐无所谓的说,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他们钻进了车子,直向酒家开去。

    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灯光幽暗,而布置豪华,厚厚的地毯,丝绒的窗帘,一盏盏深红色的小灯,一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大厅,有小间,有酒香,有丽影……这是社会的另一角,许多人在这儿买得快乐,许多人在这儿换得伤心,也有许多人在这儿办成jiāo易,更有许多人在这儿倾家dàng产!

    俞慕槐他们坐了下来,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个和酒女打qíng骂俏,làng言□语,一个却闷着头左饮一杯,右饮一杯,根本置身边的女孩于不顾。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经有些儿薄醉。王建章却拉着那酒女,两人在商量吃“宵夜”的事,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们还要吃什幺“消夜”!真是莫名其妙!

    俞慕槐醉醺醺的想着,这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吗?

    他身边那个酒女不住为他执壶,不住为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对酒女根本没兴趣,她并不撒娇撒痴的打搅他。他喝多了,那酒女才轻声的说了句:“俞先生,你还是少喝一点吧,喝醉了并不好受呢!”

    他侧过头去,第一次打量这酒女,年纪轻轻的,生得倒也白白净净,不惹人讨厌。他问:“你叫什幺名字?”

    “秋萍。”她说:“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的望着她。“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吗?”

    “我们都是,”她低声说:“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残破,飘dàng,今天和这个相遇,明天又和那个相遇,这就是我们。”

    这是个酒女所说的话吗?他正眼看她,谁说酒女中没有人才?谁说酒女中没有高水准的人物?

    “你念过书?”他问。

    “念过高中。”

    “为什幺gān这一行?”

    “赚钱,还能为什幺呢?”她可怜的笑着。“我们每个人都有个故事,你是记者,却采访不完这里面的悲剧。”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别喝了吧,俞先生。”

    “别的酒女劝人喝酒,你怎幺劝人不喝呢?”他问。

    “别人喝酒是快乐,你是在借酒浇愁,不是吗?”

    “你怎幺知道?”

    “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说:“你看对面房间里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乐呢!”

    他看过去,在对面,有间豪华的房间,房门开着,酒女及侍者穿出穿进的跑着。那桌人正高声谈笑,呼酒买醉,一群酒女陪着,莺莺燕燕,娇声谑làng,觥筹jiāo错,衣影缤纷,他们笑着,闹着,和酒女疯着。很多人离席乱闹,酒女宾客,乱成一团。

    “这就是你们这儿典型的客人吗?”他问。

    “是的,他们来这儿谈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选定一个酒女,带去‘吃宵夜’了。”

    他再对那桌人望去。忽然间,他惊跳了起来,一杯酒全泼在衣服上。秋萍慌忙拿毛巾帮他擦着,一面说:“怎的?怎幺弄的?我说你喝醉了吧?”

    “那儿有个人,”俞慕槐用手指着,——的,口齿不清的说:“你看到吗?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哎呀,他在吻那个酒女,简直混蛋!”他跳了起来。

    “你怎幺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着他:“你喝醉了!你要gān什幺?”

    王建章也奇怪的转过头来:“小俞,你在闹些什幺?”

    “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愤愤的说,卷着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吗?”秋萍诧异的问:“那是欧经理呀,建成贸易公司的经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这儿请客的,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他怎会得罪你呢?他为人最随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欢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气得直喘气,直挥拳头。

    “他在吻那个酒女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个了!”

    王建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以为这儿的小姐都是圣女吗?你问问秋萍,她们即使有心维持尊严,又有几个能做到呢?”

    “我不管酒女的尊严问题!”俞慕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来。“我管的是那个欧世澈,他没有资格吻那些女孩子,他不可以那样做!”“为什幺呢?”王建章问。

    “因为他家里有太太!”俞慕槐直着眼睛说。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来,秋萍和另一个酒女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面笑,一面说:“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难道不知道,到我们这儿来的男人,十个有八个是有太太的吗?”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摇着头,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太太,他却在这儿寻欢作乐!”他想站起身来:“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训他!”

    “别发神经吧,小俞!chuī绉一池chūn水,于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来管什幺闲事?”王建章压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里打架吗?你终日采访新闻,也想自己成为新闻人物吗?别胡闹了!多喝了几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个冷手巾来,给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进椅子里,用手支着头。

    “我没有醉,”他喃喃的说:“我只是生气,有个好太太在家里,为什幺还要出来找女人?他该在家里陪他太太!”

    “你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着说:“太太再好,整天守着个太太也不行呀!拿吃东西来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jī鸭鱼ròu,别的女人不好,只是青菜萝卜,但是,你天天吃jī鸭鱼ròu,总有吃腻的一天,也要换换味口,吃一点青菜萝卜呀!”

    俞慕槐瞪视着王建章:“你们这些男人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怎幺连我也骂起来了?”王建章诧异的说:“别忘了,你也玩过,你也沉溺过,你也不是圣人!你在新加坡,还和一个歌女……”

    “别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睛涨得血红,跳起身子,指着王建章的鼻子说:“你再提一个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着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说着,也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家去。”

    俞慕槐摔开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着,“我也没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尽管在这儿吃青菜萝卜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

    “你今天是怎幺了?”他陪笑的看着俞慕槐。“你确信能一个人回去吗?”

    “当然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要付帐,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请客!你去吧,叫侍者给你叫辆车。”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过头,他望着秋萍:“你本名叫什幺?”

    “丽珠。”她轻声说:“很俗气的名字。”

    “还是做颗美丽的珍珠吧,别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说着,转过头去,脚步微带踉跄的冲出了酒家的大门。

    一阵冷风迎面欢来,冷得刺骨,雨雾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在那冷风的chuī拂和雨滴的打击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几辆出租车迎了过来,他挥挥手,挥走了他们,然后,踏着那深宵的雨雾,迎着那街头的寒风,他慢吞吞的,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头发上滴着水,一直滴到衣领里去。皮衣湿漉漉的也滴着水,把裤管都淋湿了。他没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进去,湿透了里面的衬衫和毛衣。他走着,走着,走着,……走过了那冷清的大街,走过了那寂寥的小巷。

    然后,他蓦然间发现,他已经来到忠孝东路羽裳的家门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这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后,他也曾好几次故意骑着车从这门口掠过。或者,在他潜意识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一个“无意相逢”的局面。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她,却好几次看到欧世澈驾着那深红色的野马,从这巷子中出出入入。

    现在,他停在这门口了,远远的站在街对面,靠在一根电杆木上,他望着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羽裳──她应该已经睡了。他望望屋边的车库,车库门开着,空的,那吃“青菜萝卜”的丈夫还没有回来。他把头靠在电杆木上,沉思着,不知那深夜不归的丈夫会不会是个“素食主义”者?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幺,雨滴不住的从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湿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在渡轮上初次见到羽裳。淋雨!她也是个爱淋雨的小傻瓜呵!

    他的眼眶发热了,湿润了。然后,他轻轻的chuī起口哨来,chuī了很久,他才发现他chuī的是羽裳那支歌:“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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