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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_琼瑶【完结】(32)



    脱下了湿衣服,打开了淋浴的龙头,她在那水注的冲击下伸展着四肢,那温暖的水流从头淋下,热热的流过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在欢腾,她的意识在飞跃,她如卧云端,躺在一堆软绵绵的温絮里,正飘向“海天深处”!她笑了,接着,她唱起歌来,无法遏止那喜悦的发泄,她开始唱歌,唱那支她所熟稔的歌:“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片刻休息,长久飞行,直向那海天深处!……………………”

    直向那海天深处!“那幺,我的名字叫海天!”他说的,她该飞向他呵!飞向他!飞向他!她仰着头,旋转着身子,让水注从面颊上冲下来。旋转吧,飞翔吧,旋转吧,飞翔吧!她是只大鸟,她是只海鸥,她要飞翔,飞翔,一直飞翔!

    淋浴的水注哗啦啦的响着,她的歌声飘在水声中,她没有听到汽车停进车库的声音,也没听到开大门的声音,更没有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只是,倏然间,浴室的门被打开了,接着,那为防止水雾的玻璃拉门也一下子被拉开,她惊呼一声,像反she作用般抓住一块毛巾往自己身上一盖,张大了眼睛,她像瞪视一个陌生的撞入者般瞪视着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欧世澈。

    “你好象过得很开心呵!”他说,笑嘻嘻的打量她。“怎幺这幺晚才洗澡?”“看书看晚了。”她——的说,关掉水龙头,擦gān着自己。

    所有的兴致与qíng绪都飞走了。

    “看书?”他继续微笑的盯着她。“看了一整天的书吗?看些什幺书呢?”

    “我想你并不会关心的!”她冷冷的说,穿上衣服,披上睡袍,用一块gān毛巾包住了头发。

    “语气不大和顺呢!”欧世澈笑吟吟的。“嫌我没有陪你吗?”他阻在浴室门口,伸手抱住了她。

    她惊跳,浑身的肌ròu都僵硬了。

    “让我过去,”她低声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

    “我要睡觉了。”

    “晚上到哪儿去了?”他问。

    她迅速的想起卧房地毯上的风衣。

    “出去散过一会儿步。”她面不改色的说。

    “又散步?又看书?嗯?”他仍然在微笑。

    “你希望我gān什幺?和男朋友约会吗?”她反问,盯着他:“你又到那儿去了?”

    “居然盘问起我来了!”他笑着说:“你今天有点儿问题,我会查出为什幺!”他捏捏她的面颊,有三分轻薄,却有七分威胁。“虽然你是撒谎的能手,但是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放开了她,他说:“去吧,别像刺猥一样张开你的刺,我今晚并没有兴趣碰你!”

    她松了口气,走进卧室,她拾起那件风衣,挂进橱里。欧世澈跟了进来,坐在chuáng沿上,他一面脱鞋子,一面轻松的问:“你今天打过电话给你爸爸吗?”

    她又惊跳了一下。

    “世澈,”她说:“你教我怎幺开得了口?上个月爸爸才给了你二十万,你要多少才会够呢?”

    “随便你!”欧世澈倒在chuáng上,满不在乎的说:“你既然开不了口,我明天自己去和你父亲说!”

    “你要跟他怎幺说呢?”

    “我只说,”欧世澈笑嘻嘻的。“我必须养活你,而你已经被惯坏了。让你吃苦,我于心不忍,让你享福,我又供给不起,问你爸爸怎幺办?”

    她的面颊变白了。

    “爸爸不会相信你,”她低语。“爸爸妈妈都知道,我现在根本用不了什幺钱。”

    “是吗?”他看着天花板。“我会让他相信的。”

    “你又要去捏造事实了!”

    “捏造事实?这是跟你学的。你不是最会捏造事实,无中生有的吗?”

    她坐在chuáng上,注视着他。他唇边依然挂着笑,眼睛深思的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幺念头。一看到他这种表qíng,羽裳就感到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自己从什幺时候起,就已经怕了他了。她从不怕什幺人,但是,现在,她怕他!因为他是个道道地地的冷血动物!

    “世澈,”她慢吞吞的,鼓着勇气说:“你并不爱我,是吗?你从没有爱过我。”

    “谁说的?”他转向她,微笑着。“我不是很爱你吗?你从哪一点说我不爱你呢?”

    “你说过,我只是你的投资。”

    “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投资了!”他笑了一声,翻过身子,把头埋进枕头里,准备睡觉了。

    “你把我当一座金矿。”她喃喃的说。

    “哈!”他再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更爱你!”他伸出手去,把chuáng头灯关了,满屋一片漆黑。“我要睡了,现有不是讨论爱qíng问题的时候。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妻子,爱也好,不爱也好,我告诉你吧,我们要过一辈子!”

    他不再说话了。

    她觉得浑身冰冷,慢慢的钻进被褥,慢慢的躺下来,她用双手枕着头,听窗前夜雨,听那雨打芭蕉的飕飕声响。“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她模糊的想着前人的词句,模糊的想着自己。手腕上,那伤痕在隐隐作痛,痛得甜蜜,也痛得心酸!当初自己为什幺没有嫁给俞慕槐?只为了那股骄傲!现在呢?自己的骄傲何在?自己的尊严又何在?

    这婚姻已磨光了她的锐气,灭尽了她的威风!她现在只希望有个安静的港口,让她作片刻的憩息。呵,俞慕槐!她多想见他!

    一夜无眠,早餐时,她神色憔悴。欧世澈打量着她,微笑不语。那微笑,那沉默,在在都让她心悸。好象在警告着她:“别玩花样,我知道你要做些什幺。”好不容易,看着他出了门,听到汽车驶走,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中,她浑身瘫软,四肢无力。她静静的坐着,想着下午的约会,她心跳,她头昏,她神志迷惘,她多懊恼于把这约会订在下午,为什幺不就订在此刻呢?

    时间是一分一秒的挨过去的,那幺滞重,那幺缓慢。眼巴巴的到了中午,欧世澈没有回来吃午饭。她勉qiáng的吃了两口饭,不行,她什幺都不能吃!放下筷子,她jiāo代秋桂:“我出去了,如果先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去逛街,回来吃晚饭!”

    穿了件鹅huáng色的洋装,套了件同色的大衣,她随便的拢了拢头发,揽镜自视,她的面庞发光,眼睛发亮,她像个崭新的生命!走出家门,她看看表,天,才十二点四十分!只好先随便走走,总比待在家中,“度分如年”好。

    慢吞吞的走过去,慢吞吞的走向敦化南路,慢吞吞的走向圆环……忽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

    “羽裳!”他低喊。

    她看看他,惊喜jiāo集。

    “你怎幺也来得这幺早?慕槐?”

    “从早上九点钟起,我就在这附近打着圈圈,走来走去,已经走了好几小时了!我想,我这一生走的路,加起来还没有我这一个上午多!”他盯着她,深吸了口气:“羽裳!你真美。”

    她勉qiáng的笑笑,眼眶湿湿的。

    “我们去什幺地方?”她问。

    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到火车站,坐火车去!”他说。

    “坐火车?”她望着他,微笑的说:“你不是想带我私奔吧?”

    他看看她,眼光深沉。

    “如果我带你私奔,你肯跟我去吗?”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

    “我去。”她低声说。

    “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造一间小小的茅屋,过最原始的生活,和都市繁华完全告别,要吃最大的苦,事必躬亲,胼手胝足,你去吗?”

    “我去。”

    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出租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向火车站驶去,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她也不语。只是静静的倚偎着他,让他的手握着自己,就这样,她愿和他飞驰一辈子。

    到了火车站,他去买了两张到大里的车票。

    “大里?”她问:“那是什幺地方?”

    “那是个小小的渔村,除了海làng,岩石,和渔民之外,什幺都没有。”

    “你已决定改行做渔民?”她问。

    “你能做渔娘吗?”他问。

    “可以。”她侧着头想了想。“你去打鱼的时候,我在家里织网。huáng昏的时候,我可以站在海边等你。”

    “不,你是只海鸥,不是吗?”他一本正经的说:“当我出海的时候,你跟着我去,你停在桅杆或者缆绳上,等我一chuī口哨,你就飞进我的怀里。”

    “很好,”她也一本正经的说。“你只要常常喂我吃点小鱼就行了。”

    他揽紧了她,两人相对注视,都微笑着,眼眶也都跟着红了。

第九章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没有多久,他们到达那小小的渔村了。

    这儿是个典型的,简单的渔村,整个村庄只有一条街道,两边是原始的石造房屋,和矮矮的石造围墙,在那围墙上,挂满了经年累月使用过的渔网,几个年老的渔妇,坐在围墙边补缀着那些网,在她们的身边,还有一篮一篮的鱼gān,在那儿chuī着风。

    今天没有下雨,但是,天气是yīn沉的。雨,似乎随时都可以来到。俞慕槐穿著一件蓝灰色的风衣,站在海风中,有股特别飘逸的味道。羽裳悄悄的打量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他与她是如此的亲密,如此的相近,如此的相依。他挽着她,把她的手握着,一起cha在他的口袋里,海边的风,冷而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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