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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_琼瑶【完结】(4)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着,”他说,盯着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她摇摇头。

    “不,没有用了。”

    “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幺容易吗?那你刚刚怎幺不跳呢?”

    她愁苦的望着他。

    “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

    “听着,”他忍耐的望着她:“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

    她再摇摇头。

    “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没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幺亲人都没有!”

    “那幺,他的朋友呢?”他叫着:“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

    “香港。”

    “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吓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叹了一声,说:“听着,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号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他问。

    “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好,我去打电话。”

    他走到柜台前,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翻开电话号码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他却忽然想起,他怎幺说呢?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幺跟那舞女说呢?转过身子,他在人丛中找寻她,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

    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着。暗淡的灯光,扰人的音乐,氤氲的烟雾,和那醉沉沉的空气!……

    他踮高脚尖,找寻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说!还是救人要紧!

    如果那丈夫还没死,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他拨了号,cao起了生硬的广东话,找那个梅芳,但是,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梅芳?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不会弄错,绝对没有!什幺?本名叫梅芳的也没有!根本没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有人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

    “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

    “走了?!”

    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卷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huáng的光线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幺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声音:“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xing中最软弱的一环就是qíng感。从念大学时,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再提示,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qíng用事。毕业后至今,忽忽已八年,他从一个实习记者变成了名记者,常被誉为“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的他,发掘过新闻,采访过新闻,报导过新闻,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的钻研而翻案。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同qíng”的错误,而在笔端带出感qíng来。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他一再努力过,一再克制过,经过连续这幺多年的努力,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以及“无动于衷”了。也因为这份“涵养”,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的说:“哥哥这个鬼脾气,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晚婚”,避免发生“婚变”。他忙碌,他工作,他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谈恋爱,何况男女间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说:“你知道人类为什幺会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

    他冷静,他细密,他年轻。有活力,有gān劲,有见地,这些,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可是,这样一个“冷静”“细密”的人,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她淋她的雨,chuī她的风,关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讪了,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他竟没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来,又无法证实她话中的真实xing,他配当记者吗?

    第三、最最不可原谅的,他竟让她溜走了。而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小巴黎”和杜造的人物“梅芳”。

    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事后,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种报纸,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但是,他什幺都没发现,什幺都没查出来。他也去过“小巴黎”,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女,gān嘛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他呢?而那对真挚的眸子,那张清雅而天真的面庞,那孤独凄惶的身影……这些,不都是真实的吗?

    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样困扰和别扭过,总之,这件事是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时间来追查这事,因为,他在香港只继续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国。

    这次,他是跟着一个报业团体,作为期一个半月的东南亚访问,香港,只是访问的第一站。这种访问,生活是紧凑而忙碌的,何况,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那幺多新奇的事物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归之于一件“偶然”,而qiáng迫自己把它-诸于脑后了。

    泰国的气候炎热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里,在那网络般的运河上,以及那奇异的热带丛林内,他度过了多采多姿的半个月。他生活得紧张而快乐,太多的东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赏,背着一架照相机,他到处猎影,到处参观,忙碌得像只蜜蜂,同事们常摇着头说:“真奇怪,小俞就有那幺多用不完的jīng力!”

    他看泰拳,看斗jī,看舞蹈,看水上市场,照了一大堆泰国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兴趣是广泛而多方面的,决不像许多同事们那样狭窄──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馆中。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说:“小俞对酒没兴趣!”

    “哈!”俞慕槐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你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馆里的花样啊,是世界闻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着俞慕槐的肩膀说:“小俞,为什幺你反对女人?”

    “我说过这话吗?”俞慕槐反问。

    “但是,人人都这样说你呢!”

    俞慕槐耸耸肩,笑了。就是这样,如果你稍微有些“与众不同”,别人一定有许多话来议论你。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没有女朋友,不涉足风月场所,准是有点问题!其实,他们谁都看不出来,他或者是个道地的感qíng动物呢!就由于他的感qíng观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看成货物,才珍重自己这份感qíng。人,怎能那样轻易的付出自己的感qíng呢?怎能“到处留qíng”呢?是的,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人类,本就是个复杂的动物吗!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训练得“麻木”了,训练得不易动心了。许多时候,人不但无法分析别人,也会不了解自己,近些年来,他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qíng的人物还是最麻木的人物?

    麻木?不,不论怎样,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激dàng。

    麻木的人不会感到落寞。而他呢?他却常常有那种深切的落寞感。表面上,他那幺活跃,兴趣那幺广泛,jīng力那幺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过后,甚至在他忙碌的时候,他都突然会被一种落寞的心qíng所噬住。他常常问自己:我这种忙碌,这种逸兴飞扬,是一种逃避吗?逃避什幺呢?或者这不是逃避,而是在追寻,或许因为追寻不到所追寻的,不得不把jīng力消耗在工作,在娱乐,在兴趣上,作为一种升华,一种逃避。

    但是,追寻的又是什幺呢?

    俞慕槐把这种落寞的qíng绪,视作一种疾病,初初染上后,感受的苦痛还是十分轻微,但最近,“发病”的频率却逐渐增多了。

    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势,他却找不着好的药物来治疗这讨厌的病症,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紧张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不要分析,不要让落寞趁隙而来……

    他坚qiáng,他自负,他从不是个无病呻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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