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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_琼瑶【完结】(6)



    “报纸可不是我办的,”俞慕槐实事求是的说:“我不过是跑腿的人罢了!”“别客气啦!”叶馨轻叫着:“俞先生真会说笑话!”她侧着头,瞧着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久了?”

    “只有几天。”

    “太太没有一起来吗?”她的睫毛又扬了扬。

    王建章从旁边cha了过来:“我们这位俞先生还没有结婚呢,叶小姐!你帮他作媒好吗?”

    “骗人!”叶馨不信任的望着俞慕槐:“俞先生这幺年轻有为,一定早有太太了!”

    “人家眼界高呀!”王建章笑着说:“除非碰到像叶小姐这幺漂亮的人,他才会动心呀!”

    “哎呀,王先生,”叶馨笑骂着:“别拿我开玩笑了,罚你喝杯酒,胡说八道的!”她注满了王建章的杯子,bī着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gān了一杯。

    趁着酒意,他说:“我们俞先生想请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说,怕碰你钉子,要我代他说!”

    简直胡闹!俞慕槐想着,对眼前这一切,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这女人只是个歌女,一个典型的风尘中打滚的女人!他越来越断定自己是弄错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轮上的少女!而他,也不愿意和这歌女沾上任何关系。可是,叶馨的头已俯了过来,爱娇的问:“真的吗?俞先生?”

    “当然真的了!”王建章抢着说:“小俞!你说呀,你不是要约叶小姐出去玩的吗?”

    当面否认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只能打喉咙里咿唔了两声,这样已经够了,那叶馨娇羞脉脉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说:“明天中午,你请我去香格里拉吃广东茶吧!”

    这是套上来了,俞慕槐心烦气躁,却又无可奈何。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套出另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见,那叶馨又加了一句:“上午十一点来接我,我住在明阁旅馆,准时呵,我在大厅等你!”

    俞慕槐苦笑了一下,只得唯唯的答应着,一抬头,却看到王建章满脸得意之色,正在那儿对他挤眼睛,大有“还不谢谢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谁叫你管闲事呢?你这个自作聪明的笨瓜!

    台上的舞蹈节目完了,大家鼓起掌来,叶馨也热烈的鼓掌,然后她站起身子,举起酒杯,说:“我阖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会儿我还要上场呢!”

    俞慕槐心中猛的一动,叶馨“待会儿”三个字念得圆润好听,却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个南方人都不能把这三个字咬得如此正确,尤其那个“儿”字音!他迅速的抬起头来盯着她。她已gān了自己的酒杯,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她一一点首道别,俞慕槐紧紧的盯着她说:“叶小姐!”

    她站住了,睨视着他。

    “待会儿,你上场的时候,能为我唱一支《海鸥》吗?”

    她愣了愣,侧着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嫣然的笑了起来,害羞似的说:“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呵!”

    转过身子,她轻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儿,出神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长,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着说:“快谢媒吧!小俞!”

    俞慕槐瞪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王建章笑了,阖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闷闷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幺,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动物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他无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东西,他只等着叶馨的出场。叶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轮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她会不会费力的伪装自己本来面目?她不希望被认出来,她故作娇痴,改变口音……可能吗?他沉思的瞪视着台上的歌舞,摇了摇头。不,自己当记者当得太久了,习惯xing的就要客串起侦探来了!假若她的戏能演得那样好,她该是个绝世的天才了!

    换景的时间到了,叶馨又出场了。王建章等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不是在捧叶馨,而是给俞慕槐面子,他看中的人吗!俞慕槐靠在椅子里,望着她。她已换了衣服,一件粉红镶银片片的媚嬉装,领口开得很大,袒露着肩头和颈项,头发仍然向上梳着,束着粉红色的花环。她对台下深深鞠躬,又特别向俞慕槐这桌-来几个娇媚的眼光。拿着麦克风,她jiāo代了一句:“我给各位唱一支──《海鸥》。”

    念到《海鸥》两个字,她特别顿了顿,眼光轻飘飘的飘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轻声说:“这小姐对你还真有点意思呢!”

    “嘘!别闹,听她唱!”俞慕槐说。

    王建章耸耸肩,不说话了。

    叶馨开始唱了起来,和刚才在台上一样,她的歌词咬字清晰而圆润,俞慕槐专心的倾听着那歌词是:“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片刻休息,长久飞行,直向那海天深处!海鸥没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温chuáng,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风雨jiāo加的晚上,海鸥找寻着它的方向!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làng,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日月迁逝,chūn来暑往,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完了。俞慕槐用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坐在那儿,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份心qíng,这不是那支歌!抬起头,他虚-着眼睛,深思的望着叶馨,这是另一只《海鸥》吗?他迷糊了,真的迷糊了!

    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观光旅社,豪华、气派,而讲究。在楼下,它附设了一个吃广东茶的餐厅,名叫香宫,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这儿不订座就几乎没位子,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的队。这种热闹的qíng况,和香港的qíng况如出一辙。

    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着。本来,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但是后者一定不肯“夹萝卜gān”,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机宜”,叫他千万把握“机会”,“谆谆善诱”了半天之后,就溜之乎也。俞慕槐无可奈何,只得单刀赴会。这样也好,他想。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海鸥”弄弄清楚了,说不定,昨晚因为人太多,叶馨不愿意表露她的真实身分呢!

    “叶小姐,”他一面倒着茶,一面试探的说:“在昨晚之前,我们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怎幺?”叶馨微笑的望着他。“你以前见过我吗?你去过马尼拉?”

    “马尼拉?从没有。”他摇摇头,凝视她。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眼睛眉毛都细心的描画过,穿著一身红色的喇叭裤装,戴着副大大的红耳环,头发垂了下来,却梳着那种流行的鬈鬈发,一圈一圈的,弯弯曲曲的,拂了满脸。他在心里皱眉头,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她会更像那渡轮上的“海鸥”,谁知道,却更不像了!“那幺,”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有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着,又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能gān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

    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女人透明得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定以为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个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我帮你说说看!”

    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

    “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人,谁会不买帐呢!”叶馨甜甜的笑着。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

    新闻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幺?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

    “哎,俞先生,你别笑我,”叶馨看着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老实话,我不是什幺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实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我告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gān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幺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幺?”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你知道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jiāo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把他关起来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的望着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着笑容的面庞后面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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