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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翦风_琼瑶【完结】(2)

第一章

    不知怎么,我们这一群人居然又都聚集在一块儿了,闹哄哄的挤满了我的小书房,竟比下帖子请来的还齐全。大概将近有十年没有这样的盛会了,十年间,我搬过七、八次家,难得他们还找得到我的住址,更难得他们会不请自来。何况,这还是个下着毛毛雨的、冷飕飕的冬夜!

    我在房间中生了一盆炭火,不为了怕冷,就为了喜欢那份“围炉”的qíng调。炉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再加上大家兴奋的谈话和笑闹,使我这间平日冷冷清清的小房间突然增加了不少的生气。紫云和彤云这一对姐妹仍然是形影不离,相亲相爱的。当初祖望和她们姐妹二人的三角故事早已成为过去,现在祖望和紫云都已结婚七年了,彤云也嫁了一个“圈外人”,不属于我们这个圈圈里的。还好,今天她没有把那个“圈外人”带来,否则总有一份生疏和尴尬。祖望坐在一边,还是那份笑吟吟、好脾气的样儿,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深沉了许多,本来吗,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

    小张、小俞、小何是一道来的,这三剑客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三剑客,而且依然打着光杆,听说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一块儿做“当街追女孩子”的游戏,看来要“老天真”到底了。本来我们当初都希望纫兰能够和他们之间的一个结合,谁知这三剑客友谊胜过爱qíng,竟然你推我让的推了两三年,直到纫兰也嫁了个“圈外人”,他们才跌足捶胸的互相抱怨不已。现在,纫兰已经有个六岁大的女儿了,人也发胖了,却比以前多了一份成熟的美,坐在我们之中,还是那么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她是被怀冰拉来的,怀冰和谷风这一对理想夫妻,该是我们这个圈圈里最没经过风bào,最一帆风顺,也最恩爱的一对了。

    忽然间来了这么多客人,确实使我有些手忙脚乱,倒茶倒水、瓜子、牛ròugān的忙个不停。偏偏大家虽然都是超过三十岁的人了,吃起东西来依然不减当年,使我这个主人简直忙不完。最后还是怀冰拉了我一把说:“你就坐下吧!你真要张罗吃的,就是有十个贮藏室也不够,三剑客吃起东西来那股穷凶极恶劲儿,我是领教够了!”

    “怎么,”小俞立即对怀冰瞪了瞪眼:“在你家吃过几顿饭,你就嫌我们了,是不是?再怎么穷凶极恶,也没把你家吃穷呀!你和谷风是越发达,反倒越小气了!”

    “好了好了!”谷风cha进来说:“别人说一句,小俞总要拉扯上一大堆……”“瞧,帮凶的来了,”小俞嚷着:“不是妇唱夫随,就是夫唱妇随,你们这一对呀,真是……”

    “天造地设!”小张接口说。

    “别吵了吧!”紫云提高嗓子说:“就是三剑客顶要命,走到那儿就吵到那儿,每次要谈正经事都是被他们吵混掉了,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怎么了?”小何用手抓抓头,还是他那副毛手毛脚的老样子。“看来我们很不受欢迎嘛,gān脆咱们走吧!”

    “不许走!”彤云喊:“事qíng没讨论完谁也不许走!”她环室看了一眼,问:“人都到齐了没有?”

    “还少了水孩儿和无事忙!”祖望慢条斯理的说。

    “有没有人通知过他们?”

    “我通知过。”小俞举了举手。

    “那么我们再等一等吧!”纫兰说。

    “等一等?等谁?”一个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我抬起头来,无事忙正披着件湿淋淋的雨衣,神气活现的站在那儿,他的后面,我那个傻好人般的小下女秀子笑态可掬的报告着:“小姐,又有客人。”

    秀子在我这儿做了两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她显然有点兴奋得过了头。迎进了无事忙,小何劈头就是一句:“你这人怎么了?总是迟到!难道你太太又进了产房了?”

    无事忙原名是吴士良,只为了他永远慌慌张张,像个大头苍蝇般飞来飞去,却忙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大家给了他个绰号叫无事忙。六年前他结了婚,娶了个农村小姐,他该是我们这一群里最勇于“生产”的一个,婚后,他的夫人在六年间给他一连生了五个孩子。据说,从此他就和尿布、奶瓶什么的结了不解之缘,无事忙早就应该改作“有事忙”了。

    “别挖苦人,行不行?”无事忙脱下雨衣,摔了一屋子的水,炉火也沾了几滴,发出“嗤嗤”的轻响,他这才看见了炉火,大发现似的叫着:“好呀!好火!外面冷得可够受!”望着我,他说:“蓝采,你还是我们中间最懂得生活的一个!”“坐下吧!别站在那儿弄得人心慌!”怀冰推了一张椅子给他。问:“你太太好吗?”

    “不好。”无事忙坐了下来,毫不考虑的说。

    “怎么?”怀冰皱皱眉。

    “流产了一个孩子。”

    “啊呀,我的天!”彤云叫着:“你怎么还要孩子呀!”

    “增产报国呀!”无事忙苦着脸说。

    “呸!见鬼!”彤云咒了一句。

    “言归正传,”无事忙说:“你们不是叫我来讨论怎么欢迎柯梦南的吗?柯梦南这小子真‘神’起来了,今天整个报纸的第三版都是他要回国的消息嘛!”

    “当然啦,”小俞说:“他现在是出了名的声乐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会有今天的,”祖望接了口:“他始终是我们这圈圈里最不平凡的一个。”

    “不要扯得太远,”无事忙一股紧张的样子,“到底我们准备怎样欢迎他?”“别忙,”小张说:“水孩儿怎么还没来?”

    像是答复小张的问话,秀子在门口高叫着:“小姐,又有客人!”

    水孩儿轻轻盈盈的走了进来,十年间她的变化最大,结过婚,离过婚,出了国,又回了国。但是,她仍然如水般清灵秀气,一袭全黑的丝绒旗袍,薄施脂粉,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却使满屋子一亮。

    “怎么,”她向满屋扫了一眼。“都到齐了?”

    “可不是,”祖望说:“除去出了国的小魏和老蔡,结了婚就失去消息的美玲──”“还有就是──”纫兰慢吞吞的说:“柯梦南。”

    “还有──”祖望的声音更轻:“何飞飞。”

    柯梦南?何飞飞?时间要倒退到十二年前。

    我们毕业于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

    我还记得在毕业典礼上,我们大家所唱的毕业歌:“歌声凄,琴声低,无言诉心迹,数年聚,深相契,一朝远别离,远别离,莫唏嘘,身虽别,心相依……”

    我们含着泪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凄恻来唱。对于前途,我们的困惑多于兴奋,因为我们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学,换言之,不是一个升学率很高的中学,但是,对于别离,我们都不胜怆恻,我想,没有比我们这个班级更合作的班级,也没有比我们感qíng更好的班级了。当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们散在cao场和走廊上,大家都凄凄惶惶的,没有喜悦,没有兴奋,只有空虚和哀愁。

    在班上,我和怀冰的感qíng最好,那天,坐在cao场旁的大榕树下面,我们默默相对,想得很多,想得很远。三年的高中生活,苦多于乐,大家都期望早些毕业,但是,一旦毕业了,却又都不愿意接受毕业的事实。就在我们相对无言的时候,何飞飞来了,跨着轻快的步子,她连蹦带跳的走到我们身边,脸颊被太阳晒得绯红,额上挂着汗珠,眼睛里流露着兴奋和愉快,她浑身找不着一点儿颓丧的气息,无论是什么时候,她永远是那样无忧无虑!站在我们面前,她叫着说:“怀冰,蓝采,别那么长吁短叹的,快站起来,我有一个伟大的提议!”

    “什么提议?”我不大带劲儿,何飞飞的提议绝对不会“伟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开玩笑,她彷佛一生都没有正经过。

    “我提议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怀冰喊了一声:“你的提议确实伟大!”

    “真是!你们别那样yīn阳怪气!”何飞飞急了,圆圆的脸胀得更红。“我告诉你们,我们征求大家的意见,以后不论我们考到什么学校,我们要永远取得联系,尽量利用假日,大家聚在一块儿,郊游也好,谈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们就聚会一次,这样,我们不是永远不会分开了吗?”

    “好计划!”谷风走了过来,叫着说:“我加入一个!”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别漏掉我们!”是外号叫三剑客的小俞、小张、和小何,他们也伸出了手,搭在我们的手上面。

    “还有我!”是无事忙。

    “还有我们!”是紫云和彤云。

    “还有我!”

    “还有我!”

    “还有我!”

    顿时,人从各个角落里涌了过来,一只只的手搭了上去,叠成高高的一叠。

    就这样,我们这个“圈圈”成立了。刚开始,我们拥有三十几个人,几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专联考之后,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没有考上大学,就不愿意再和旧日同学见面了,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联络。到最后,我们这个圈圈维持了固定的人数,大约一共有十五、六个人。

    那是最不知道忧愁的年龄,那也是忧愁最多的年龄,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却妄想征服宇宙的时期。我们已经属于不同的大学,也有的失学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声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大家就会准时的来了。我们在一块儿疯,一块儿笑,一块儿闹,一块儿游山玩水,谈天说地,嬉笑怒骂,也一块儿“捉捉恋爱的迷藏”。“捉捉恋爱的迷藏”这句话,是何飞飞发明的,我总觉得这句话在文法上有点问题。但是,何飞飞发明的话,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讲不通,在意思上却表达得再贴切也没有,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顺理成章的引用起“何飞飞”式语法来。“捉捉恋爱的迷藏”是指那时的qíng况,十五、六个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块儿玩,总有点微妙,今天,甲对乙献了殷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别亲热,后天,丙说不定又和丁来往密切。何飞飞常私下对我说:“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gān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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