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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崖_琼瑶【完结】(7)



    为什么呢?夏磊颇为迷惑。但是,他很快就把这问题置之脑后,本来,和女孩子玩绝对赶不上和男孩子玩有趣。那时候,他和天白赛马赛陀螺赛蟋蟀赛得真过瘾,两人年龄相近旗鼓相当,友谊一天比一天深切。有时,夏磊会坐在孩子们中间,谈他在东北爬山采药打猎的生活,听得众小孩津津有味。这样,有天,夏磊谈起康秉谦和父亲结识的经过,谈到两人在雪地中义结金兰,天白不禁心向往之。带着无限景仰的神qíng,他对夏磊说:“我们两个,也结拜为兄弟如何?”

    这件事好玩,其他三个孩子鼓掌附议。于是,夏磊把当日结拜的词写下来,孩子们在旷野中摆上香案,供上素果,燃上香。夏磊和天白,各持一束香,严肃而虔诚的并肩而立,梦华、天蓝、梦凡拿着台词旁观。

    “我——夏磊!”“我——楚天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梦华梦凡为证!”“小天蓝也作证!”“在此拜为兄弟!”“义结金兰!”“从此肝胆相照,忠烈对待!”

    “至死不渝,永生无悔!”

    两人背诵完毕,拜天拜地,将香束cha进香炉,两人再拜倒于地,恭敬的对天地磕头。

    拜完了,两人站起身。天蓝、梦凡、梦华一起鼓掌,都围了过来。天白赶紧问梦凡:

    “我刚刚都背对了没有?”

    “都对了,一个字不差!”梦凡点着头。

    夏磊对天白伸出手去,郑重的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天白紧紧握住夏磊的手,一脸的感动。其他三个孩子,都震慑在这种虔诚的qíng绪之下,一时之间,谁都说不出话来。爱哭的小梦凡,眼里居然又闪出了泪光。

    这一拜,就是一辈子的事。夏磊深深的凝视天白,全心震动。他不再孤独,他有兄弟了。

    呀!”梦凡缩着脖子,不胜畏怯:“有多长?有多大?会不会咬人?在哪里?在哪里?”

    “别怕别怕!”他很英勇的护住她。“你贴着这块大石头站,别站在崖石边上!那四脚蛇啊,只有这么一点点长,”他做了个蛇爬行状的手势:“啾……好快,就这么跑走了!现在已经不见了!”“那么,鬼呢?有没有看到鬼?”

    “没见着。”“如果鬼来了怎么办呢?”

    “那……”夏磊想想,举起手中笛子:“我就chuī笛子给他听!”梦凡抬头看夏磊,满眼睛都是崇拜。

    “你一点都不怕呀?”她问。

    “怕什么,望夫崖都能征服,就没什么不能征服的!”

    “什么是‘征服’?”梦凡困惑的问。

    “那是我爹常用的词儿。我们在东北的时候,常常要‘征服’,征服风雪,征服野shòu,征服饥饿,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难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

    小梦凡更加糊涂了。“可是,到底什么东西是‘征服’?”她硬是要问个清楚明白。“这个……这个……”夏磊抓头发抓耳朵,又抓脖子。“征服就是……就是……就是胜利!就是快乐!”他总算想出差不多的意思,就得意的大声说出来。

    “哇!原来征服就是胜利和快乐啊!”梦凡更加崇拜的看着夏磊。然后,就对着崖下那绵邈无尽的大地,振臂高呼起来:“望夫崖万岁!征服万岁!夏磊万岁!胜利万岁!”

    夏磊再用手抓抓后脑勺,觉得这句“夏磊万岁”实在中听极了,受用极了。而且,小梦凡笑得那么灿烂,这笑容也实在是好看极了。在他那年幼的心灵里,初次体会出人类本能的“虚荣”。梦凡欢呼既毕,问题又来了:

    “那个女人呢?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变石头的那个女人?”

    “这就是了!”夏磊拍拍身后的巨石。

    梦凡仰高了头,往上看,低下身子,再往上看,越看越是震慑无已。“她变成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了!”她站直身子,不胜恻然,眼神郑重而严肃。“她一定望了好多好多年,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才会长得这么高大的!”她注视夏磊:“如果你去了东北,说不定我也会变成石头!”

    夏磊心头一凛。十岁和八岁,实在什么都不懂。言者无心,应该听者无意。但是,夏磊就感到那样一阵凉意,竟有所预感的呆住了。童年,就这样:在桦树林,在旷野,在小河畔,在短松岗,在望夫崖,在康家那深宅大院里……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转眼间,当年的五个孩子,都已长大。

第六章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

    这年的夏磊,正在北大读植物系三年级。梦华和天白,读的全是文学系。当时的北大还不收女学生。但,梦凡和天蓝,那样吵着闹着,那样羡慕新式学堂,康楚两家实在拗不过两个女儿,就送到北大附近的女子师范去。于是,五个孩子,早上结伴上课,下午结伴回家,青chūn的生命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自信和理想。当然,三男两女的搭配,总是两对多一,这多出的一个,往往是问题的制造者,烦恼和痛苦的发源地。夏磊,似乎从小就有领导yù和桀骜不驯的特质,在这青chūn时期,他的特质表现得更加qiáng烈。

    这时的康秉谦,早就离开了仕途,随着新政府成立,康秉谦努力想适应新的cháo流,也由于看清楚时代的变迁,他才会让儿女都去接受新式教育。但是,根深柢固的,在他内心深处,他仍然是个中国传统的读书人,仍然坚守着许多牢不可破的观念。满清王朝结束以后,他弃政务农,好在康家拥有广大的田产和果园。另外,在北京的南池子,开了一家“康记药材行”。这药材行由康勤管理,成为夏磊没课时最喜欢逗留的所在。那些川芎、白花、参须、麝香、甘糙、陈皮、当归……都是他熟悉的东西。那种药行里特有的香味,总是让他回忆起东北的小木屋,童年的他,曾彻夜为父亲熬着药,药香永远弥漫在小屋里和附近的树林里。

    这一天,是民国八年的五月四日。在中国的历史上,这一天占着极为重要的位置。事qíng的起因,是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作的决定——把胶州湾移jiāo给日本,成了导火线,引起各大学如火如荼的反应。学生们气疯了,爱国的làngcháo汹涌翻腾的卷向各个校园,北大是首当其冲。而夏磊,正是这些激昂慷慨、悲愤填膺的学生中,最激烈的一个。

    “同学们!让我们站起来吧!救救中国!救救我们的领土!”夏磊站在学校门口的一个临时高台上,振臂高呼着。台下,聚集着数以千计的学生,附近的师范学校也来了,梦凡和天蓝都杂在人群里。“山东大势一去,我们就连领土的自主权都没有了!失去领土,还有国家吗?我最亲、最爱、最有血xing的同胞们啊!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大好江山,我们怎么能眼睁睁让日本抢去!让列qiáng不断的、不断的凌rǔ我们!奴隶我们……”台下的学生全疯狂了,他们吼着叫着,群qíng激愤。

    “让我们去赵家楼,让我们去段祺瑞的总统府!让我们去唤醒那些醉生梦死的卖国贼!”夏磊更大声的叫着,热泪盈眶。举起手臂,他大吼了一句:“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台下如雷响应,声震四野,人人都高举着手臂。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夏磊再喊。“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学生们狂喊着,许多人都哭了。夏磊太激动了,一个冲动之下,脱掉外面的学生制服,把里面的白衬衣当胸撕下来,咬破手指,用血写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他举起血迹斑斑的白布条,含着泪高呼着:

    “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学生们更加群qíng激昂,有的哭了,有的痛喊,有的捶胸,有的顿足,更多更多人齐声大吼:

    “还我青岛!还我青岛!!还我青岛!!!”

    夏磊跳下了高台,高举着白布条,向当时曹汝霖所居住的“赵家楼”冲去。学生们全跟着夏磊走,一路上,大家不断竖起新的标语,不断喊着口号。这支队伍竟越来越壮大,到了赵家楼门口,已经万头钻动。学生们愤慨的qíng绪,已经到达无法控制的地步。各种口号,此起彼伏:

    “内除国贼!外抗qiáng权!”

    “头可断!青岛不可失!”

    “宁你做自由鬼,不做活奴隶!”

    “打倒卖国贼!严惩卖国贼!”

    大家吼着、叫着!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学生的激qíng已到达沸点。开始高叫曹汝霖、章宗祥、段祺瑞的名字,要他们出来,向国人谢罪。这样一吼一叫一闹,震惊了整个北京市,警察赶来了,枪械也拿出来了,开始拘捕肇事份子。警察的哨子狂鸣之下,学生更加怒不可遏。一时间,有的向楼里掷石块,有的砸玻璃,有的跳窗子,有的撞门,有的烧标语……简直乱成了一团。大批警察蜂拥而至,用枪托和短棍揍打学生,许多学生负伤了,许多被捕了,最后,赵家楼着了火,消防车救火队呼啸而至。学生终于被驱散了,主要带头的学生全数被捕——夏磊、梦华、天白三个人都在内。

    那天的康家简直翻了天。楚家夫妇也赶来了。咏晴一听到梦华被捕,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哭天哭地,哭她唯一的儿子梦华。楚千里气冲冲的对康秉谦说:

    “都是那个夏磊!我全弄明白了!就是夏磊带的头!秉谦,你收义子没关系,你要管教他呀!”

    “夏磊?”康秉谦大吃一惊:“又是他惹的祸吗?”

    梦凡急了,挺身而出。

    “爹、娘,楚伯伯、楚伯母,你们不能怪夏磊呀!如果你们见到当时的qíng形,你们也会被感动的!夏磊,他是一腔热血,满怀热qíng,才会这么做的!大家都为了爱国呀!”

    “爱国?”康秉谦吼了起来。“在街上摇旗呐喊就算爱国吗?放火烧房子就算爱国吗?他就是爱出风头爱捣蛋!现在连累了天白和梦华,怎生是好?被抓到监狱里去,他还能爱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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