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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间_琼瑶【完结】(26)



    若鸿神qíng如痴,双眼发直,身子钉在地上,像一座石像。他注视着窗外那如雪片般飞去的碎纸,喃喃的说:

    “撕不碎的!烧不掉的!斩不断的!风也chuī不走的……”

    芊芊震动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复了原有的冷漠。她高昂着头,不再留恋,不再迟疑,她大踏步冲向门外,绝尘而去。满屋子的都震慑着,也没有人要阻止她的脚步。

    芊芊当晚就回到了杜家。在全家人的惊愕与悲喜中,她毫不犹豫的跪倒在杜世全面前:

    “爹!你说的种种,都对了!我用我的生命和青chūn,证实了你当初的预言!现在,我回来了!请你原谅我的年轻任xing,一意孤行!我已经受尽苦难,万念俱灰,唯一可以投奔的,仍然只有我的爹娘!爹,不知道你还肯要我吗?还愿意收回我吗?”杜世全看着那饱经风霜,身心俱疲的芊芊,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她紧紧紧紧的搂在胸前,眼里,溢出了两行热泪。

    一边站着的意莲,早就哭得唏哩哗啦了。

    三天后,芊芊随着杜世全和意莲小葳,全家都去了上海。她给子璇的信上,这样写着:

    “心已死,qíng已断,梦已碎,债已了!所以,我走了!水云间里的点点滴滴,一起留下!烟雨楼里的种种qíng谊,我带走了。”

第二十章

    芊芊走了,把欢笑也带走了。

    若鸿从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间”来了。忽然之间,他的身边,有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个年幼而营养不良的女儿。家庭的责任,就这样沉甸甸的对他压了过来。翠屏的病,需要庞大的医药费。食衣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点,不要他过问,而今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居然件件要钱。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们帮忙,他必须靠自己!这是继“上班”之后的另一次,他开始为生活“出卖自己”!也和“上班”的qíng形一样,他弄得自己焦头烂额,láng狈不堪。

    这次,是“墨轩”字画社的老板,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拿着画来“押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既然会画画,何不到西湖风景区去摆个画摊?给游人画人像!现在的西湖,正是chūn光明媚,鸟语花香,游人如织的时候,生意一定不错!若鸿考虑了两三天,在生活的压力下低头了。摆画摊就摆摊吧!总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货名打jiāo道,摆画摊还不离本行!于是,收拾起自己的骄傲、收拾起零乱的心qíng、收拾起对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了,唯一能想的,是怎样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样才能给画儿一个安定的家?他去摆画摊了,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时,这才知道,摆画摊也是一门学问,常常枯坐在那儿一整天,乏人问津。他只收费一张画像三角钱,居然有游客跟他讨价还价,好不容易画了,对方还嫌画得不好!前几天,他完全不兜揽生意,采取“愿者上钩”的方式,竟然没有“愿者”!然后,他只得采取“叫卖”的方式,竖着“人像速描”的牌子,摆着画架,嘴里还要吃喝着:

    “画人像!画人像!嘿!一张三毛!不像不要钱!”

    这种生活,不是若鸿的个xing所能忍受的。什么骄傲自负,壮志凌云,不可一世,海阔天空……全都烟消云散。一文bī死英雄汉!他这才体会“一文bī死英雄汉”这句话的意义。

    若鸿的人际关系,本来就很糟。自从摆画摊之后,和游客间的纠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游客画了像,不肯付钱,硬说画得不像。有的游客付一张画像的钱,来了一家妻儿老少七八口!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丑了,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胖了,有的又说他画得太瘦了……从没有一个人夸赞他一句,说他画得好。他这样画着画着,越画越自卑,越画越没兴致,越画越萧索……最怕是碰到熟人,惊讶的说一句:

    “梅先生,你现在……在gān这个啊?”

    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种熟人,对他左打量右打量,问上一句:

    “你不是杜家的女婿吗?你……夫人可好?”

    每当这时,若鸿就恨不得有个地dòng,可以钻下去。觉得自己的尊严,已被人践踏成泥。自己的心,已经被乱刀剁成了粉。芊芊!芊芊啊!你可知我现在的处境?此生此世,还可能化解吗?……不行!他用力的甩甩头,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无心摆画摊了,要想翠屏!翠屏是世上最可怜的女子,二十岁的青chūn年华,嫁给人事未解的他,不到一年,他就只身远去,让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抚育幼女。再经过水灾、变故、死亡……种种悲剧,弄得自己百病缠身,还要千山万水的把父母的牌位,和无依的幼女给他远迢迢送过来。世间怎有这样的悲剧人物!老天啊!和他梅若鸿只要沾上边的女子,就是人间至惨的悲剧了!他真的是个灾难,是个祸害呀!若鸿就在这种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气吞声的摆画摊。总算,能多多少少赚到一些钱,来付翠屏的医药费。但他每次受了气回家,脸色就难看到极点。常常摔东西,砸画板,捶胸顿足,对着窗外的西湖大叫:

    “为什么我梅若鸿到今天还一事无成?为什么我沦落到必须摆画摊为生?为什么人生这么艰难?为什么人年纪越大,快乐就越少,痛苦就越多?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活着?为什么?为什么?……”翠屏和画儿都吓坏了,母女俩紧抱在一起,泪汪汪的看着若鸿发疯。翠屏虽是个乡下女人,没受过教育,但是,已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对人生的痛苦,体会得特别qiáng烈。每当若鸿发脾气,翠屏总是谦卑的,手足失措的,在那儿不住的说“对不起”,这使若鸿更加毛躁,咆哮着大吼:

    “不要说对不起!我并没有骂你,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哭哭哭!你为什么老是哭!”“是!是!是!我不说,我不说……”翠屏手忙脚乱的擦泪。“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么贵的药,花那么多的钱……”

    “不要提芊芊……”若鸿更大声的吼着,bào跳如雷了:“不要对我提芊芊!一个字都不要提……”

    “爹!”画儿冲过来,哭着推了他一把,生气的嚷着:“我和娘走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你,可是你这么凶!娘已经生病了,你还要骂她!你不知道她多想讨你喜欢……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画儿这样一说,若鸿整个泄了气。看着画儿那张虽瘦小,却美丽的脸庞,想着她小小年纪所受的苦难,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晚,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发呆,画儿怯怯的走上前来,给他送上一杯热茶。

    “爹!我错了!我知道你好努力的去赚钱,要我和娘过好日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该说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么会这样疼我们,照顾我们呢?”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画儿紧抱在胸前。泪,竟夺眶而出了。画儿偎着他,非常懂事的,小声的说:

    “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个芊芊阿姨?你去把她找回来,娘不会生气的!”他摇摇头,更紧的拥着画儿。他无法告诉画儿,芊芊的爱qíng观,是一对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云间,实在太小了,容不下两个女人!即使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远走,从他生命里,永远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痛,永无休止的痛……

    这天下午,若鸿在断桥边摆摊子。这天真是不顺利极了,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要画像,下午,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觉得希奇,付了三角钱画像,画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钱也抢回去了。若鸿的愤怒和沮丧就别提有多么严重了。坐在断桥边,他弓着背脊,满脸于思,愁眉苦脸……自己觉得跟个乞儿差不了多少。此时,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对他评头论足了一番。“好潦倒啊!怎么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剪,倒有点艺术家的样子!”“你看他挺落魄的,咱们算做件好事,让他给画一张好不好?”“不要吧!làng费这个钱,不如去买烤红薯……”

    “我想画嘛!合画一张吧!问问他合画一张能不能只算三角钱……”两个人推推拉拉,议论不休。若鸿一抬头,勉qiáng压制着怒气,大声的说:“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画一张,只要你们三角钱!”

    两个女学生嘻嘻笑着,正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警察,手里拿着警棍,对若鸿一挥棍子,凶巴巴的说:

    “喂喂喂!风景名胜区!不准任意摆摊,破坏景观,快走快走!”两个女学生一见警察来gān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鸿气坏了,对警察掀眉瞪眼,没好气的问:“我帮游客服务,增加游览qíng趣,怎么会破坏景观呢?”

    “我说破坏就是破坏!你不知道咱们断桥是西湖有名的风景点呀?你这样乱七八糟的坐在这儿……”

    “什么乱七八糟,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服取缔,还这么凶!”警察一凶:“你再不收摊,我就砸了你的摊子,把你抓到警察厅去!”

    他就这样和警察吵了起来,正吵着,忽然乌云密布,天空上,雷电jiāo加,下起大雨来了。若鸿的画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乱七八糟”了。警察挥着警棍,躲进了警车,警车呼啸而去,又溅了他一身水。他气炸了,对着警车狂吼狂叫:“来呀来呀!要抓要宰,要罚要关都随你!脚镣啊,手铐啊,全来呀……”警车早就去远了。他收拾起破烂的画摊,骑上脚踏车,冒着倾盆大雨,回到水云间。一进房间,翠屏和画儿全迎了过来,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热水的倒热水,心疼得什么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说:“生怕你淋雨,你还是淋成这样!怎么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头发擦擦gān,我去给你烧姜汤!”画儿说。

    “你们不要管我!谁都不要理我!”他咆哮着,把翠屏和画儿统统推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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