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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_琼瑶【完结】(10)


    “不要!”依依狂乱的写:“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他!我要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柳静言摇头,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脚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摇头,依依死命扯住他长衫的下摆,把头靠在他身上,泪如雨下。他在纸上写:

    “别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个哑巴孩子到这个世界上受罪吗?理智一些,我去给你弄药来。”

    他把纸条丢给她,狠心的把脚从她的怀抱里抽出来;依依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跳过来要拉住他,他摔开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头埋进手腕中,痛哭起来。

    第二天晚上,柳静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药水走进来,闩下了房门。依依恐怖的看著他,浑身颤栗。柳静言把药水放在桌子上,在纸上写:“吃掉它,理智一点!”

    依依发著抖写:“我求你,发发慈悲,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从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件事!我要这个孩子,他一定会正常的!”她泪水迸流,哭著写:“你打我,骂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请你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静言感到眼眶发热,但另一种恐怖压迫著他,他坚定不移的写:“他不会正常的,他将永远带著聋哑的遗传因素!你必须吃这个药,我命令你!”他把药碗端到她面前,qiáng迫她喝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带著无比的惊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向后退,他向她bī近,直到她靠在墙上为止。她用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筛糠般抖个不停,嘴巴张著,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边,她的眼睛张得更大,更惊恐,更绝望,里面还有愤恨,哀怨,和凄惶。他把药水向她嘴边倾去,哑著声音说:“喝下去!”冷汗从她眉毛上滴到碗里,她仍然以那对大眼睛盯著他,然后,机械化的,她把药水一口口的咽进肚里。柳静言注视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药水都吞了进去,然后疲乏的转过身子,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感到浑身无力,额上全是汗。依依仍旧靠在墙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对哀伤而愤恨的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眼光使他颤栗,他可以领会她眼睛中的言语,事实上,这眼光比言语更凶狠,它像是在对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谋杀犯!你是刽子手!”

    柳静言提起笔来,仓卒的写:

    “依依,请原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个残废的孩子,请谅解我!”他把纸条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扫了一眼,惨然一笑,提笔写:“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从?”

    柳静言觉得像被刺了一刀,在这几个字的后面,他领略得到她内心的怨恨。他站起身来,跄踉著退出了房间,仰天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产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当仆妇、姨太太们以懊丧的神qíng告诉柳静言时,柳静言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问:“依依怎么样?”“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没有关系,马上会复元的。”

    “叫厨房里炖参汤,尽量调补。”

    “好的。”柳静言走进房间,依依合目而卧,脸色惨白,黑而长的睫毛静静的复盖著眼睛,一双手无力的垂在chuáng边。柳静言在chuáng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感到眼眶酸涩,他喃喃的说:“依依,我对不起你!”

    在他的抚摸下,依依张开了空dòng无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泪水滴在她脸上,她寂然不为其所动。半晌,她作手势要纸笔,他递给了她,她在纸上潦糙的写了几个斗大的字,就掷掉了笔,合目而卧。柳静言看那张纸上写的是:

    “柳静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柳静言望著她,这原是个那么柔顺的女孩子!他站起身来,茫然的走出房间,走到花园里。幽径风寒,苍苔露冷,他一直站著,看著这古老的房子,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树木。在这房子里,有著仇视他的妻子,终身残废的女儿,嫉恨他的妇人,和qiáng迫他生儿子的父亲!在这幢房子里,牺牲已经够多了!他对不起人,还是人对不起他?是他不对?还是命运不对?反正有什么东西不对!

    天大亮了,曙光从树梢中透过来。他仰天大笑,然后走进房里,带了一个钱袋,离开了这幢有石狮子守著的大门。街上,一辆人力车拉了过来,他跨上车子。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后,依依收到柳静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东京。

    又过了三年后。柳静言坐在他东京的住宅内,穿著和服,已习惯于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正满地爬著玩。柳静言手中握著一叠信笺,沉思的,反覆的翻阅著。第一封信“静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别,急煞家人,今日欣接来信,知君

    康健,阖合腾欢。老父近年来身患痰疾,时以独子远游

    为念。雪儿乖巧可爱,然亦知自身残废,可怜可叹。三

    年来日日思维,深知君当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体君意,以致夫妇乖离,父子分散,实感愧无已。请君

    见谅,并可怜父老儿幼,早作归计。则妾不胜感激。客

    居在外,万请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静言:接来信,知道你短期内无意回家。不知异国为客,生

    活习惯否?爹尚称健康,雪儿也好,请释念。家母三月

    前弃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伤感。

    雪儿已七岁,近闻有聋哑学校创办,拟送雪儿求学,

    然遭三位姨太驳斥。请早作归计,则是妾之幸,亦雪儿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静言: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

    qíng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

    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

    念往日恩qíng,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

    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静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

    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羁绊著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好

    依依”

    第五封信“绿杨芳糙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

    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qíng不似多qíng苦,一寸还成千

    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qíng!”

    第七封信“静言: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

    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ròu,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

    洋娃娃,好不好?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

    你看。恭请福安

    雪儿敬上”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著跑到玄关去,嘴里嚷著:

    “妈妈回来了!”一个提著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著高髻,穿著和服,露著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柳静言,喊著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别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著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著他,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不是狗!”男孩说:“是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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