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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_琼瑶【完结】(24)



    当天,在校中,若梧问他:

    “你那个表妹,和你怎样?”

    “怎么说?”他犹疑的问。

    “如果你对她没意思,那么,坦白说,麻烦你做个牵线人……”“哼!”他哼了一声。“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广楠,我李若梧决不掠人之所好!广楠,你真有福气,千万别错过她,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虽然这样说,他却成了宋家的常客。没多久,广楠就发现晓晴和他很谈得来。而且,晓晴认识他没几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更没有隔阂。他们在一起,晓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变成了广楠心上的压力。因此,每当他看到晓晴对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烧得发狂。

    一天,家里来了一群年轻的客人,有晓晴的男女同学,有广楠的同学,还有若梧。他们在大厅里玩得非常开心。他们玩成语接龙,接不出的被罚。若梧被罚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广楠一肚子不高兴,他觉得若梧这首歌是专对晓晴唱的。接著,晓晴也被罚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双飞”,她柔润的声音唱出:

    “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的时候,她的眼睛轻轻的瞟了若梧一眼,虽然瞟得那么快,广楠却没有放过。顿时,他感到好像浑身都浸进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来,他认为晓晴是故意被罚,而藉歌声在向若梧暗示什么。于是,他兴味索然了,在嫉妒与不安的qíng绪下,他接龙接得一塌糊涂,一连被罚了好几次,晓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觉得她的微笑中带著讽刺和轻蔑。于是,他更生气,他故意接错成语,故意结结巴巴接不出来,晓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气,突然说:

    “我有点急事,要先退一步,你们继续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来说:

    “我也有点事,一起走吧!”

    或许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来,表示没有追求晓晴的意思。但,广楠却不领他这份qíng,因为,他注意到当他掀起门帘,和若梧退出房间的时候,晓晴眼睛里的生气完全消失了,一脸的怅惘和懊丧。他知道,这份怅惘不是为他而发的,是为若梧。当天晚上,他藉故到晓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晓晴正摊著一本(白香词谱),在那儿填词呢。他冒失的冲上前去说:

    “填了什么句子,给我看看!”

    晓晴立刻把桌上的纸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可是,广楠眼尖,已经看到了两句话,是:

    “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他感到一股酸气从胃里直往上冲。“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这显然是写白天的事,那个卷帘而去的人当然不会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离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为零”的感觉,这份qíng态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股酸气一冲把他原来的来意都冲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晓晴也默默无言。他知道晓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词里的句子,因此红著脸不好意思开口。她那微红的脸和羞涩的眼睛使他爱得想杀死她,如果这脸红和羞涩是为他而发,那有多好!但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令他无法忍耐,终于,他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离开了她房间。这之后的一天,他看了个朋友后回家,发现若梧正和晓晴在花园中谈话,他们站得很近,脸对著脸,若梧的表qíng是热烈而诚恳的。晓晴呢,他永不会忘记她那副样子,那绯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过去,他们同时发现了他,两人都显得很不好意思,晓晴搭讪了两句话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门,散步到河边,两人都yīn沉沉的不开口。然后,在嘉陵江畔,他对若梧的下巴挥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发泄在拳头上,这次打斗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对若梧说:“你永远不要上我家的门!永远不许对晓晴转念头!”

    若梧凝视著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之后,若梧倒是真的没有再上他家的门,也没有纠缠晓晴,但是,晓晴对他也更冷淡更疏远了。他猜晓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种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来抗议他的行为,这比骂他打他更让他难过,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脸和转开的头,他就感到浑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这时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晓晴是真的不会成为宋家的人了。

    一支烟烧完了,他换了一支,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半。思想已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时间才只走了这么十几分钟。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空气变得混浊了起来。前面一张椅子上,来了一个老太太,大概是来接儿子或是女儿的,看她那股期盼劲儿,也是多年的离散了吧。

    晓晴是民国二十五年的chūn天走的,到现在刚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变化已经有多大!一次惊天动地的战争已发生而又结束了,在这战争中,许多人死了,又有许多人生了。死于战争的,例如广楠的父母,就在民国廿九年的重庆大轰炸中丧生。而广楠的三个孩子,却在这段时期中陆续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父母!他还记得父母为他和晓晴的事曾经怎样cao心过,怎样徒劳的努力过,怎样热心的撮合过……“晓晴?晓晴是我们家带大的,凭我们的家世和财富,难道还委屈她了吗?为什么不肯?这事由我来跟她说,一定没问题!”母亲用坚定的声音说。

    于是,那天晚上,晓晴被带进了母亲的屋子。广楠仍能清晰的回忆出她踏进房来那一刹那,望望母亲,望望父亲,又望望广楠,脸色立即显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对晓晴的bī迫,那种qíng况,和父亲严肃的面孔,真有点像三堂会审。“晓晴,到我这儿来。”母亲首先把晓晴拉过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晓晴被动的坐著,被动的望著父亲和母亲,有种听天由命的神qíng。“晓晴,”父亲咳了一声嗽,严肃的说:“你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十九岁了,广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你是我们家里带大的,和广楠可说是青梅竹马,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们已经长成,我们就择个日子,把婚事办一办,也让我们两个老人了一件心事。”父亲说话的意思,显然采取了先声夺人之势,想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立即就堵住晓晴可能会有的反对。果然,晓晴马上就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她把目光慢慢的调过来,凝注在广楠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沉默的责备和怨恨,这使广楠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里。望著晓晴逐渐苍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也同样的苍白。终于,晓晴慢吞吞的说:“如果表姨夫的话是对我的命令,我自然应当从命。古人一饭之恩,尚当结糙衔环,何况我被表姨夫养育了十几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给表哥,我就嫁。”

    父亲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亲不发脾气,或者事qíng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转圜。但是,父亲向来bào躁易怒,晓晴冷冰冰的口气和略带嘲讽的句子立刻使父亲bào跳了起来,他拍著桌子说:“你弄清楚,晓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给你吃了十几年饭,我也没有要你为了报答我而嫁广楠!我们宋家的家世不会配不上你!广楠的人品也不会配不上你!选你作媳妇是看得起你,广楠不麻不癞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没占你什么便宜!”晓晴的脸色更白了,衬托得那对黑眼珠就特别的黑,特别的亮。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恭敬的说:

    “那么,表姨夫,您还是抬举别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认为配不上表哥!”

    父亲气得发抖,他指著晓晴说:

    “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晓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却显出无比的坚qiáng。“我只是个穷苦伶仃的孤女,实在配不过表哥,表姨夫还是给表哥另选一个吧!”“好!”父亲颤颤抖抖的说:“把你带大了,给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顶了!”

    猛然间,他看到晓晴眼里升起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接著,泪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颊上滚落下去。他一惊,立即跳起来说:“爹,别bī她!”同时晓晴向地下一跪,说: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晓晴终生不忘,愿意从今侍奉两老,做丫鬟婢女来报答。”

    宁愿做丫鬟婢女,却不愿嫁给广楠。广楠心中像硬cha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紧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rǔ的làngcháo,她看不起他,这念头使他要发疯。母亲走过去,一把拉起了晓晴,一面对父亲递眼色,一面好言好语的说:

    “晓晴,你别发急,这事qíng当然要你同意,我们并没有要bī迫你嫁给广楠。平日我看你和广楠处得也不错,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欢广楠吗?”

    晓晴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年龄还小,不想结婚。”

    “这样的话,就好办。晓晴,你说说看,你要广楠等你几年?”母亲紧bī著说。晓晴微张著嘴,抬起眼睛来扫了广楠一眼,低声吐出了两个字:“十年。”“啪!”的一声,父亲拍著桌子直跳了起来,指著晓晴的脸说:“好,晓晴,你不要以为你长得还漂亮,书念得还不错,就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宋家想找比你qiáng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别自以为了不起!”说著,他又转过头去看著广楠,气呼呼的说:“广楠你给我争点气,gān嘛要认定了晓晴?我给你打包票,三天之内,我给你找一个比晓晴更漂亮的女人来!从今天起,我们宋家放出空气去,要给儿子物色媳妇,包管全重庆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动,广楠,你给我放高兴点,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女人!”晓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光莹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外。广楠一看到她那对眼睛,就觉得爱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晓晴,他还要什么天下?他无法说话,只能咬紧了嘴唇,咬得牙齿深陷进ròu里。于是,他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

    “马上去找人来给楠儿做媒,告诉媒人,我们宋家要娶的是儿媳妇,不是才女,所以,要认定了三个条件:第一,要穷人家的女儿,能够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没念过太多书的,免得像晓晴那样目空一切。第三,要是个绝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晓晴漂亮的。根据这三点,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内,给广楠完婚!”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满了,喧嚣的人声充塞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里,一些孩子们满屋子奔跑。那个断了腿的伤兵开始拄著拐杖沿室乞讨,这就是战争的成绩。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表上的时间是差五分十一点。不过,班机向来要误时的。他站起身,紧张又渐渐的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机场的窗边,仰望著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虽然chūn寒仍重,他却微微的出汗了。晓晴,她去国是整整十年了,十年,这不正是她当初说出来的年限吗?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现在她该属于他了。隆隆的机声由远而近,这机声像从他的心脏上辗过,他的紧张更厉害了,仰望著天,在人们的喧嚣中,扩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视著那庞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冲,终于停住。太阳光在银色的机翼上闪耀,梯子被推到机舱门口……他伸手到裤袋中,再摸出一支烟,用微颤的手燃起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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