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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_琼瑶【完结】(37)



    “我了解。”“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脸!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热qíng,嘴角上有着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你不需要请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吗?”

    他悲苦不胜的望着我。

    “也好,”我虚弱的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着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胧胧的凝注在我的脸上。“依萍,”他试着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着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在无声的喊着:“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的家里来玩。”我说,声调出乎我意外的平静:“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微笑了,牵动的嘴角像毕卡索的画,扭曲而僵硬。“我会很高兴的接受你的招待,见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们在说些什么傻话?多滑稽!多无聊!我尝试着振作起来,严肃的望了望他。

    “你大约什么时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换言之,是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

    “是的。”“我想,我不会去送你了,”我说:“我预祝你旅途顺利。”

    他望着我,一瞬间,他看来激动而惨痛,他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掉开了头,他松掉我的手,轻声的说了句:“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没有什么再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谢谢你已经帮过的许多忙,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份真qíng,并祝福你以后幸福!”我的语气像个演员在念台词。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眼眶红了。“我永不会忘记你!”他眨动着充满着泪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会有那一天吗?”我祈望的问。

    “或者。”他说。“有时候,时间会冲淡不快的记忆,会愈合一些伤口,是吗?”“或者。”他说。我凝视他,凄苦的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不太少的钞票,递给我说:“你们会需要用钱……”

    “不!”我说:“我们之间没有感qíng的负欠,也没有金钱的负欠,我们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钱!”

    “你马上要用钱,你父亲一定要送医院……”

    “这些,我自己会安排的!”

    “依萍,别固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请你成全我剩余的自尊心!”我说。

    “好吧!”他收回了钱。“假如你有所需要,请给我一个信,我会尽力帮忙,我走之后,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母亲。”“你知道我不会,”我说:“既然分手了,我不会再给你任何麻烦了!”“你还是那么骄傲!”我笑笑,眼睛里凝着泪,他的脸在我的泪光中摇晃,像一个潭水里的影子。他的手从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们又对视片刻,他勉qiáng的笑了一下说:

    “那么,再见!依萍!”

    “再见了!”我轻声说。

    “好好珍重——”“你也一样!”再看了我一眼,他转过身子走了,我靠在门上目送他。他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看我,我对他挥挥手,于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头,挺着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当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见了,我才回身走进大门,把门关上,我用背靠在门上,泪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倾泄了下来,点点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天上,隐隐的雷声传了过来,yīn霾更重了,大雨即将来临。

    我走上榻榻米,妈妈问我:

    “书桓呢?——”“走了!”我轻声的说。

    “怎么不留他吃饭?”“他以后再也不会在我们家吃饭了。”

    “怎么回事?你们又吵架了?”妈妈盯着我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吵!”我走过去,在妈妈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来,把头靠在妈妈的膝上。窗外掠过一阵电光,雷声立刻响了。“要下雨了,妈妈。”我静静的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更加不安了。

    “这就是人生,不是吗?妈妈?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开始就有结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妈妈,别再问了。”“你们这两个孩子都有点神经病!叫人cao透了心,好好的,又闹别扭了,是不是?”我笑了笑,把头更深的倚在妈妈的衣服里,泪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庞。窗外一声霹雳,bào风雨终于来临了。我眼泪模糊的望着窗外的风雨,脑中恍恍惚惚的想着书桓、如萍、梦萍、尔豪、尔杰、雪姨、爸爸、妈妈……像五彩的万花筒,变幻莫定,最后却成为一片混沌。

    在风雨中昏睡半日一夜,当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时,我真想就这样长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处理,我勉qiáng的爬起身来,换掉睡衣。机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饭,蓓蓓在我脚下绕着,我拍拍它,要妈妈好好喂它。这只失去主人的小狗,在无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养了。回想半年前,我还曾渴望有这样一只小狗,而现在,它真的成为了我的,而是以这种方式成为了我的,望着它那掩映在长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叹息了。出了家门,太阳很好,湿漉漉的地面迎着阳光闪烁,隔夜的风雨已没有一点痕迹了。我到了“那边”,阿兰开了门就唠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会喂老爷吃饭,老爷一直发脾气,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别吵,晚上我就给你算工钱!”我不耐的说。

    到了爸爸房里,爸爸正躺在chuáng上,睁着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门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来:

    “好呀!依萍!你想谋杀我吗?”

    “怎么了?爸爸?”我问,走过去摸摸他枯gān的手。“我不要那个臭丫头服侍,她笨手笨脚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叫着,挥舞着他的双手。

    “好的,爸爸,我马上叫她走!”我说,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说:“爸爸,你的腿能动吗?”

    “昨天还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说,瞪着我的脸:“依萍,我是什么病?”“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说出半身不遂的话。“爸爸,今天我送你到医院!”“我不去医院!”爸爸大叫:“我陆振华从来没有住过医院,我决不去!”“爸爸,”我忍耐的说:“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chuáng上躺一辈子,医院里随时可以打针吃药,而且你行动不方便,在家里连大小便都成问题!你又不要阿兰服侍,我两边跑要跑得累死!”“为什么不住进来?连你妈一起?”

    我眯着眼睛看着爸爸,抬抬眉毛说:

    “当你有人服侍的时候,当你面前围满了人的时候,你把我们母女赶出去!现在,你需要我们了,我们就该搬进来了吗?”爸爸气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恶的缠在一起。但是,他终于克制了自己,放开眉头说:

    “好吧!依萍,算你qiáng!”

    “我去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开车来接你!”我说。

    到巷口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所有公立医院都有人满之患,这年头,好像连生病都是热门,一连几个“没病chuáng!”使我泄气到极点。最后还是一家教会医院说可以派车来接。回到“那边”,我叫来阿兰,帮爸爸整理出一个小包袱来,因为我对爸爸的东西根本不熟悉。

    车子来了,他们抬来担架,把爸爸用担架抬到车子上,我提着小包袱,跟在后面。当担架从客厅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脑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qíng形,一阵不祥的预感使我浑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车,我吩咐阿兰好好看着屋子,就跟着车子到了医院。在医院里,医生诊断了之后,我付了住院费,爸爸被送进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钱还是何书桓前几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费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对于和那么多人共一个房间十分不惯,又咆哮着说他睡不来弹簧chuáng,要医院里的人给他换木板的——这是他向来的习惯。jiāo涉失败后,他就一直在生气。当护士小姐又不识相的来gān涉他抽烟斗时,他差点挥拳把那护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总算让爸爸平静了下来,我一直等到爸爸在过度疲倦下入睡之后,才悄悄的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边”。

    现在已经用不着阿兰了,因为医生已告诉了我,爸爸在短期内决不能出院。我结清了阿兰的工钱,看着阿兰提着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立即,四周死样的寂静像蛇一样对我爬行过来,把我层层的卷裹住了。

    我环视着室内,落地收音机上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看来阿兰一定有两三天没有做洒扫工作了。室内的沙发、茶几、落地台灯……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带着种被摒弃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试着找寻这屋子里原有的欢乐气氛,试着回忆往日灯烛辉煌的qíng况,试着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语喧哗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寻,我被这冷清孤寂所压迫着,半天都无法动弹。终于我站起身来,向走廊里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声音,使我吓了一大跳,这咯咯声单调而空dòng的在整幢房子里传播开来,使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yīn森和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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