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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花_琼瑶【完结】(15)



    她没说话,只被动的把绷带递给他。他为她扎紧,用分岔的两端打上了结,她收回手去,默默的放下衣袖,扣上扣子,遮住了纱布。他们两个都没再说什么,好像他是特地来为她包扎伤口似的。空气僵了好一会儿,然后,他“鼓勇”说:

    “你早上有课吗?”“是的。”“几节课?”“四节。”“下午呢?”“没有了。”“我送你去学校,好吗?”他问。

    她迟疑着。“我有些话必须要和你谈,”他很快的说:“我承认了你的看法,今天早上,我已经告诉了纤纤,她不必考大学了。”

    “哦?”她的眼光闪亮了一下。有个微笑竟漾在她唇边了。“你是来通知我,不必给纤纤补课了?”她问。

    他怔了怔,老实说,他根本没想到这问题。

    “佩吟!佩吟!”韩永修在屋内喊:“是阿巴桑来了吗?”

    佩吟一愣,喊了一句:

    “噢,不是的!”她看着赵自耕,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请赵自耕进去坐坐,见见父亲?但是,她想起家里的寒伧,想起母亲可能衣衫不整的跑出来胡说八道,想起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又想起……有这份必要吗?赵自耕,他只是来辞退一个家庭教师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吧!她用手掠了掠头发,很快的说:

    “好吧,你送我去学校,我进去拿一下课本。”

    她拿了课本,然后,她和他并坐在那部“宾士”车的后座了。这是种奇妙的感觉,平常老刘开车来接她上课,她总喜欢坐在前座,和老刘谈谈天,也看看车前的风景。现在,她坐在后座,赵自耕坐在她身边,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忽然间,她就觉得局促、不安、惶惑、迷惘、而紧张起来。如果他提到昨晚,她要怎么回答?她逃开了,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逃开了。他一定以为她很驴,很笨,很不解风qíng?或者,他以为她是故作清高的?矫qíng的?

    “你的手怎么会弄伤了?”他忽然开了口,很温柔,很关怀,却完全没有提到昨晚。

    “哦,是妈妈。”她仓促的回答,几乎没有经过思想。“她打碎了热水瓶,我又正好跌在热水瓶的碎片上。”

    “哦?”他紧盯着她,非常关心的。“很严重吗?”

    “fèng了十一针。”她轻声说:“医生说会留一条很难看的疤,因为……”她迎视他,在他那温存的注视下,怜恤的注视下,几乎是心疼的注视下融化了。“因为……”她呐呐的说着:“我没有好好休息,伤口……已经……已经发炎了。医生说……医生说……”她没有说完她的话,因为他的头俯了下来,盖在她的唇上了。她又有那种晕眩而昏乱的感觉,她又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移动了……她又在反应他,本能的反应他,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的响着。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停驻在她脸上,他的手捧着她的脸庞,他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的下巴。

    “中午我来接你去吃午餐,”他说,声调很温柔,却很肯定,习惯xing的,有他那种半命令的语气。“然后,我们去一家大医院,好好的检查一下你的伤口。”

    她凝视他。他知道她无法抗拒他的!她想。他知道当他要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就是他瓮中之鳖了。他甚至不避讳老刘,而老刘也居然镇静如常,想来,他在车中吻女孩子,也是家常便饭了。她咬咬嘴唇,她很生气,她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对他如此坦白?为什么要说起受伤的真相?为什么要博取他的同qíng?她有没有要博取他的同qíng呢?是的,她内心深处有个小声音在答覆着;是的,她是的。

    车子停了,停在她的校门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你几点钟下课?”

    “十二点。”她虚弱的回答。

    “那么,就十二点正,我的车子会停在这儿。”

    哦,不行!她忽然想起虞颂超,颂超说好来接她的。说好陪她去换药的……而且,你不要像个小傻瓜吧!你不要以为你是被王子看中的灰姑娘吧!你昨晚可以毅然逃开,今天却要俯首称臣了?“不行!”她说了,声音冷冰冰的,空dàngdàng的。“中午我有约会。”“有约会?”他锐利的看她,不相信的。“什么约会?”

    他以为我在撒谎。她想。他以为我是没有人要的。他以为我早已被男友遗弃,他以为我是个寂寞的老处女,他以为只要他一伸小指头,我就会倒到他怀里去,他以为他魅力无边,有钱,有势,又是个美男子……

    “他叫虞颂超!”她冲口而出,完全没有理由要说得这么详细。“他在中台建筑公司当工程师,是虞无咎的儿子……他会来接我,去吃饭,和──看医生。”

    他死命盯着她,他的眼神古怪。

    “是吗?”他哼着问。“虞无咎?我认识他,他的儿子好像只是个孩子。”“对你或者是,对我不是。”她挺直了背脊。“他大学都毕业了,受完军训了,他已经二十四岁了!”金盏花16/37

    赵自耕狠狠的咬了一下牙,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要逃开他,怪不得她要拒绝他!二十四岁,二十四岁距离他已经很遥远,他刚好是二十四倒过来写的年龄,四十二岁!你有什么能力去和小伙子竞争?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翩翩美少年吗?他一下子打开了车门。“那么,再见!”他僵硬的说。声音里,不由自主的带着神气呼呼的味道。她跨下了车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他砰然一声,就重重的关上了车门。对老刘大声的jiāo代:

    “去办公厅!”车子“呼”的一声往前冲去,他下意识的再抬头从车窗里向外望。她并没有走进校门,站在那儿,她对他的车子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那瘦削的面庞,那修长的身子,那件浅huáng格子布的衬衫,那随风飘dàng的长发……她像他窗台上那盆袅袅婷婷的金盏花……车子开远了,金盏花不见了。他咬紧牙关,靠进坐垫里。去他的金盏花!他愤愤的想。她没有露露的明艳,没有云娥的娇媚,更没有琳达那种撩人的风韵……她瘦瘦gāngān的,既不美又不风流……他拍拍前座,大声说:

    “不去办公厅了,去莲园!”

    车子“呼”的一声,急转弯,转了一个方向。

    他仍然咬紧牙关,愤愤不平的想着;她只是个女教员,她自以为了不起!那么高傲,那么自信,那么咄咄bī人!那么不肯屈服,那么带着浑身的刺,去他的金盏花!她像一朵高砂蓟!高砂蓟,这名字好像是纤纤告诉他的,一种全是针刺状的花朵,只因为那花特别古怪,他才记住了这个古怪的名字。纤纤,他想起纤纤早上说的话了:

    “一般老师是用‘知识’来教我,韩老师是用‘心’来教我!”他一怔,拍了拍前座,他叹口气,嗒然若失的说:

    “老刘,还是去办公厅吧!”

    车子再度转了方向。

    9

    虞颂超买了一辆新车子,不是摩托车,而是一辆福特的“跑天下”。这辆车是由大姐颂萍、二姐颂蘅、和母亲虞太太凑出私房钱来代他买的。本来,依大姐夫黎鹏远的意思,要嘛就不买,要买就买好一点的。福特新出产的“千里马”,应该比“跑天下”要好得多,但是,虞颂超一本正经的说:

    “拿你们的钱买汽车,我已经够窝囊了,还坐什么好车呢?这买车的钱,算我借的,只要我的设计图被采用,我就有一笔很大的奖金,那时我就可以把钱还你们了。所以,千万别买贵车,本人穷得很,还不起!”

    “算了!算了!”大姐颂萍叫着说:“既然帮你买车,谁还存着念头要你还!你也别以为我们是宠你,说真的,还不是看在妈妈面子上。你每天骑着摩托车,像敢死队似的在外面冲锋陷阵,妈妈就在家里大念阿弥陀佛,你晚回家一分钟,妈连脖子都伸长了。现在,幸好你的摩托车丢了,gān脆咱们送你一辆跑天下,你如果体谅我们的好意,孝顺妈妈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儿子,你就别开快车,处处小心,也就行了!”

    虞颂超对大姐伸伸舌头。

    “这么说起来,这辆车不是帮我买的,是帮妈妈买的!那么,将来也不用我还钱,也不用我领qíng了。早知道与我无关,我应该要一辆野马的!”“要野马?”二姐颂蘅笑骂着。“我看你还要‘宾士’呢!”

    宾士?虞颂超怔了怔。

    “不不,我不要宾士,开宾士的都是些达官显要,也都是些老头子,用司机来驾驶,如果我开宾士,别人准把我看成汽车司机!”小妹颂蕊对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说真的,你还真像一个汽车司机!”颂蕊笑着说。

    “去你的!”颂超骂着。

    “别开玩笑了,”颂萍说:“车子是取来了,你到底有没有驾驶执照?”“怎么没有?”颂超从皮夹里取出驾驶执照来。“你忘了?大三那年就考取执照了,爸说不许买车,还闹了个天翻地覆呢!”“爸爸是好意,怕你养成公子哥儿的习气!”颂蘅说:“那有大学生就有私家车的!”

    “哼!”颂蕊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他现在就不是公子哥儿了吗?还不是大少爷一个!”

    “哟!”颂超叫了一声,走过去,把妹妹的短发乱揉了一阵。“你不要吃醋,等我赚够了钱,我也买辆车送你!”

    “算了!你自己的车子还要靠姐姐……”

    “所以,你的车子一定要靠哥哥!”颂超一本正经的打断她。颂萍和颂蘅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星期天,她们姐妹俩约好了回娘家。顺便,黎鹏远就把那辆“跑天下”开了过来,移jiāo给颂超。颂超虽然心里有点惭愧,但是,喜悦的感觉仍然把惭愧的qíng绪赶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上午,他已经驾着车子,在门口的大街小巷里兜了十几二十个圈子了。现在,刚刚吃过午餐,他的心又在飞跃了,只想开车出去,去找佩吟,带她去兜风。但是,他又怕佩吟的“道貌岸然”,她一定不会赞成他接受姐姐们如此厚重的馈赠。佩吟,他不自禁的想着,似乎好久没有看到佩吟了,没有摩托车,什么都不方便!真因为没车的原因吗?他怔了怔,想着佩吟,那是个矛盾的女人,有女xing本能的柔弱,惹人怜惜,引人心动,却也有另一种少有的刚qiáng和高贵,使人在她的面前显得渺小,显得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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