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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_琼瑶【完结】(74)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qiáng。"

    "你怎幺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

    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she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qíng的qíng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的走着,糙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幺?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dàng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幺?"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美吗?"他再问。

    "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yù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幺办?"

    他纵声的笑了。

    "那幺,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gān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糙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糙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着qíng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那个人坐在那儿gān什幺?"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幺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糙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幺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gān嘛!看着我!"

    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糙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幺对他那幺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幺?"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的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糙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gāngān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糙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qíng。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qíng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幺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qiáng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的说:"谁?"

    "你在这儿gān什幺?"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gān什幺。"他说。

    "那幺,跟我来。"

    "凭什幺?"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幺?"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bào躁的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幺?"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幺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幺?白耽误了我的事qíng!"

    "耽误了你什幺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看。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qíng,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gān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着她,诧异的说:"怎幺?这幺晚──""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幺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幺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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