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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_琼瑶【完结】(44)



    卢友文屏息片刻。“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着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的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的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的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来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huáng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的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曾qiáng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卢友文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那本著作。书名叫《平凡的故事》。小双奔波于帮他印刷、校对,和出版。那时,卢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们,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边晒太阳,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卢友文那天的神qíng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着什么。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他忽然拉住小双的手,微笑的望着她说:

    “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我猜,除了朱诗尧,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心思细密,而用心良苦!”

    小双有点窘迫,这两个月以来,她显然一直收藏着那坠子,没有戴出来,却不料仍然给卢友文发现了。小双想说什么,卢友文却轻叹一声,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着那坠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说,侧着头想了想:“小双,记得你骂过我的话吗?你说朱诗尧不是残废,我才是残废!”“吵架时说的话,”小双垂着头,低声说:“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我在想,”他握紧了小双的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纤弱,又细致。但是,你却治好了两个残废!”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边拣鹅卵石玩,听到他这句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心灵震动,而眼眶发热。我说不出来有多么感动,多么辛酸!也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卢友文为何值得小双去热爱,去苦等了!原来在他那多变的个xing下,依然藏着一颗聪明而善良的心!

    卢友文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因病qíng恶化而住进了医院,他没有再从医院里出来。但是,在他临终以前,小双赶着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后的一本书。

    我不知道那本书写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震动文坛或拿诺贝尔奖,我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写”出来了。但是,那本书一开始的第一页,有个序言,这篇序言却曾令我深深感动。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个不可一世的天才!既然我是天才,我就与众不同,在我身边的人,都渺小得如同糙芥。我轻视平凡,我愤恨庸俗。但是,我觉得我却痛苦的生活在平凡与庸俗里,于是我想呐喊,我想悲歌。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自以为是天才,也和我一样痛恨平凡与庸俗!这发现使我大大震惊了,因为,这证明我的‘自认天才’与‘自命不凡’却正是我‘平凡’与‘唐俗’之处!换言之,我所痛恨与轻视的人,却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个天才!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的呐喊,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的呐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个庸俗者的悲歌。

    于是,我写下一个平凡的故事,献给那深深爱我,而为我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妻子——小双。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认为,只有她还配得上这两个字!”

    这一页,也就是当时小双在苓雅区的小楼上,所读到的句子。

尾声

    小双的故事,写到这儿,应该可以结束了。但是,有许多事,却仍然值得一提。卢友文去世以后,葬在北投附近的山上。小双仍然带着小彬彬,住在外双溪那栋别墅里。她的琴声,和彬彬的呢喃笑语,经常流泻在那山谷中,和着潺潺的溪水,和山间的松籁,共奏着一支美丽的歌。

    我想,在那栋别墅中,小双真正享受过“爱qíng”,真正享受过“婚姻”,真正欣赏过她所爱的男人!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对小双来说,这两个多月却是“永恒”!因此,没多久,她和房东商量,开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那栋别墅,大有“终老是乡”的打算。

    我们全家仍然都关心着小双,热爱着小双,我们年轻的一群,像李谦、诗晴、我、雨农,当然还有诗尧!我们都依然是小双家中的“座上客”。有时,我们会作彻夜的倾谈,谈晚了,就在她家沙发上、地板上,横七竖八的睡着了。小双,已从一个无邪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解人的少妇。她优雅、温柔、细致、清灵……坐在钢琴前面,她常常让一连串动人的音符,跳跃在那温柔如梦的夜色里。

    卢友文那本《平凡的故事》,并不十分畅销,但却很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和震动。可惜卢友文墓糙已青,尸骨已寒,他是无法目睹这番成就了!我常想,当初假若没有小双毅然提出“离婚”的一举,焉能刺激得卢友文真正写出一篇杰作!可见卢友文毕竟还是有才华的。小双,她常常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膝上放着那本《平凡的故事》,一坐数小时之久。我猜,那本书里的字字句句,她早已能倒背如流,她却依然喜欢捧书独坐。每当她坐在那儿的时候,溪水在她脚底潺潺流过,她长发垂肩,一脸的宁静与飘逸,水中,反映出她的影子,在水里飘dàng、摇曳……我就会忍不住想起“在水一方”那支歌。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们的小双,果然像我所预料的,总是“在水一方!”奶奶常去看小双,她仍然疼小双,几乎超过了疼我和诗晴,私下里,她还是爱讲那句话:

    “小双,她该是咱们朱家的人呢!”

    小双,她真能成为我们朱家的人吗?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我那傻哥哥,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也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当卢友文刚去世那段日子,诗尧从不和小双谈感qíng问题,他只是悄悄的照顾她,帮她谈生意,帮她弄唱片,帮她解决许多经济上的问题。他常去看她,坐在那客厅里,衔着一支烟,默然相对,而不发一语。有时,我会忽发奇想,怀疑人类“因果”的传说,是不是全然无稽?我猜,前辈子,小双是欠了卢友文的债,而诗尧,却欠了小双的债!

    转眼间,又是一年。这天午后,我、雨农,和诗尧结伴访小双。

    小双正和彬彬坐在溪边,彬彬看到我们,就飞奔而来,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抛呀抛的。小双站起身子,我望着她,她长发飘然,亭亭玉立。水中,她的影子也如真如幻的在浮漾着。我忍不住叹口气,就轻轻的哼了两句:

    “绿糙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诗尧看了我一眼,这支歌显然使他震动了。他忽然抛下我们,就对小双奔去。我愕然的站着,拉着彬彬的手,望着他们两个。诗尧跑到小双的面前,站定了,他深深的望着她,问:“小双,咱们两个,是不是真预备这样耗下去了?”

    小双低下了头,睫毛垂着,默然不语。

    “很好,小双!”诗尧说,紧盯着她。“这些年来,你对于我,始终是水里的一个影子!既然你永远这样如真如幻的在水一方,那么,我也可以永远逆流顺流的追寻着你!你瞧,小双,河对面在盖新房子!”

    小双很快的对河对岸看了一眼。

    “盖新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低哼着说。

    “我要去买一栋!”诗尧肯定的、坚决的、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说:“我要住在里面,隔着这条河,永远看着你,不论清晨还是huáng昏,月夜还是雨夜,我要永远看着你,一直等你肯在这条河上架起桥来的那一天!”

    小双抬起睫毛,楚楚动人的瞅着他,半晌,才说一句:

    “你何苦呢?”“谁说我苦?”诗尧扬着眉毛。“大仲马老早就说过,人生就是不断的等待和期望。既然有所等待和期望,我又有什么苦?”小双怔怔的望着他,不再说话了。

    水中,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一起浮漾着。

    太阳在水面反she出点点粼光,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双脖子上的坠子。迎着阳光,那坠子晶莹剔透,像个发光体!朱家祖传之物,应该属于朱家,不是吗?

    我忽然充满了信心,忽然充满了酸楚与柔qíng。挽紧了雨农,我们牵着小彬彬,走向了耀眼的阳光里——

    全书完——

    一九七五、一、十五、huáng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一、廿九、凌晨再稿完稿

    一九七五、二、六、深夜三度修正

    一九七五、三、十三、huáng昏四度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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