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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_琼瑶【完结】(17)



    “因为……”小方有点碍口:“因为有个原因,那病人很特别,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吗?”致秀好奇的问:“我帮得上忙吗?”

    “是的。是个特殊的病例,我在路上讲给你听!”

    致秀把初蕾推到沙发上,按进沙发中,笑着对她说:

    “你可不许走,坐在这儿等我。”她抬眼看着母亲:“妈,人家初蕾还没吃晚饭呢!”

    “哎哟,我都忘了!”梁太太慌忙往厨房走。“我下饺子去!”

    初蕾用手背抹抹眼泪,低声说: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致秀把嘴巴俯在初蕾耳朵边,悄悄说:

    “你跟我二哥生气没关系,总得给我妈一点面子。她老人家从早就念叨着,说你爱吃韭菜huáng,特别给你包了韭菜huáng的馅。你别生气,我把二哥带出去,好好训他一顿,非让他跟你道歉不可。”初蕾低俯着头,不再说话。于是,致秀和小方,拉扯着致中走了。他们一走,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梁先生把手按在致文肩上,说:“你安慰安慰初蕾,你们年轻人,比较谈得来!”说完,他也退进了卧室。客厅中只剩下初蕾和致文两个。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初蕾蜷缩在那沙发里,看来不胜寒苦,她面颊上泪痕未gān,手腕上全是和致中挣扎时留下的伤痕,她睫毛低垂着,那睫毛是温润而轻颤着的。致文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这声叹气惊动了她,她抬起睫毛来看他,一句话也没说,新的泪珠就又涌进了眼眶里。他慌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她默默的接过去,擦眼睛,鼻子,她用手指在沙发套上无意识的划着,低低的说:

    “我本来不爱哭的,而且,最讨厌爱哭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告诉过自己几百次,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也知道致中受不了爱哭的女孩,可是,到时候,我就忍不住……”他伸手压住她的手,给了她紧紧的,怜惜的一握。她那含泪含愁的眸子使他的心脏绞痛,他吸了口气,不经思索的说:“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

    她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他,眼里闪过了一抹光芒。第一次,她似乎若有所悟,她眼里有着询问和疑惧的神色。她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他紧盯着她,恨不能把她拥进怀里,恨不能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如果——如果致中不是他的亲弟弟!他咬牙苦恼的把头转开,猝然从她身边站起来,一直走到窗子前面去。点燃了一支烟,他猛然的喷吐着烟雾。“饺子来了!饺子来了!”梁太太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水饺走出来,笑嘻嘻的说:“初蕾,快趁热吃!我告诉你,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事都不对劲,包你吃了东西之后,会觉得好多了!”初蕾qíng不自禁的站起身,从梁太太手中接过水饺。透过那蒸腾的雾气,她悄眼看着致文,他仍然一动也不动的站在窗前,在那儿继续喷云吐雾。

第十章

    初蕾有整整半个多月没有见到梁家的人,更没有见到致中了。自从上次为了看电影不欢而散以后,她就把自己深深的隐藏了起来。大学四年级的哲学系,已经到了作专题研究的时期,除了一门“形上学”,和一门“哲学专题”之外,她根本就无课可上。因而,她去学校的时间也少。如果不事先约定,她根本就遇不到致秀。虽然,致秀也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她,问她:“你真和我们家绝jiāo了,是不是?”

    她只是轻叹一声,回答说:

    “不是。”“那么,为什么不来我家玩了?”

    她咬咬牙你那个二哥并没有来道歉呀!她心想,难道爱qíng里,必须抹煞自尊和自我吗?必须处处迁就处处忍让吗?如果她真能为致中做到没有自我,她的“本人”还有什么价值?而且,她又做得到吗?不,她明白,她做不到,她太要qiáng,她太好胜,她的自尊太重……而致中,他已经把她所有的好qiáng好胜及自尊心,都践踏成粉碎了。多日以来,她心中就困扰的、不断的在思索着这些问题,而在那被践踏的屈rǔ里,找不出自己这段迷糊的爱qíng中,还有任何的生机。

    “致秀,”她叹着气说:“不要勉qiáng我,让我冷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你不用想了,”致秀简单明快的说:“我了解,你只是这口气咽不下去,你放心,我一定说服二哥来跟你道歉!”

    原来,他还需要“说服”。她挂断电话,更加意兴阑珊,更加心灰意冷。致中仍然没有来道歉。

    初蕾在这些“沉思”的日子中,既然很少去学校,又很少出游,她就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偶尔,她也会独自到屋后的小树林里去散散步。在家里的时间长了,她才惊觉到这个家相当冷清。父亲每日清早出门,深更半夜才会回家,甚至,当“医院里忙的时候”、“有手术的时候”、“有特殊急诊的时候”……他就会彻夜不归。而且,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取消了禁令,她在每间卧室里都装上了电话分机。

    “免得你们父女两个半夜三更跑楼梯。”

    于是,父亲半夜出诊的机会也多了。

    发现父亲永远不在家,初蕾才能略微体会到母亲的寂寞。家里人口少,厨房里的工作有阿芳做。母亲经常都一清早就起身,把自己打扮得清清慡慡,然后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间里,挨去一个长长永昼。初蕾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曾经撞见父母在chuáng上亲热的了,那似乎是一个世纪的事,那时,她还不曾从欢乐的小女孩,变成忧郁的、成熟的少女。难道,她在转变,父母也在转变吗?

    这天上午,她看到母亲在客厅的咖啡桌上玩骨牌。她经常看到母亲玩骨牌,一个人反反覆覆的洗牌,砌牌,翻牌,再细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母亲有一本书,名叫“牙牌灵数”,母亲就用这本书和牙牌来算卦。她常想,这是件很无聊的事qíng,因为,你如果一天到晚在问卦,那书中的每一付封你都该问全了。那么,有答案也就等于没有答案了。

    “妈!”她走过去,坐在念苹身边。“你在问什么?”她伸长脖子,去看母亲手里的书。

    “随便问问。”念苹想合起书来。

    “你问的是那一卦?”她固执的问,从念苹手中取过那本书。念苹看了女儿一眼,默默的,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初蕾一看,那卦是“中平,中下,中平”。再看那文字,上面是首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玩意:

    “明明一条坦路,就中坎陷须防,

    小心幸免失足,率履不越周行。”

    她连念了两遍,不大懂。再去看这一卦的“解”,又是一段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玩意:

    “宝境无尘染,如今烟雾昏,

    若得人磨拭,依旧复光呼”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断”:

    “蜂腰鹤膝,屈而不舒,

    见兔顾犬,切勿守株,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念完了,心里若有所动,抬起头来,她看着念苹,深思的问:“妈,你的问题是什么?问爸爸的事业?”

    念苹笑了,把书合拢,把那码成一长排的牙牌也弄乱了,她站起身来说:“无聊,就随便问问。”

    初蕾看着那骨牌,忽然说:

    “这个东西怎么玩?我也想问一卦。”

    “是吗?”念苹凝视她,没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更没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的眼眶,以及那终日迷惘困惑的眼神。她重新坐了下来。“你洗牌,在内心问一个问题,我来帮你看。”

    初蕾遵命洗牌、码牌、翻牌,在母亲的指导下做这一切,也在那指导下阖目暗祷苍天,给她一个答案。然后,她问的卦出来了,竟然是“上上,中平,中下”。看牌面就由高往低跑,她心中不大开心。翻开书,卦下就醒目的印着一行字:

    “从前错,今知觉,舍旧从新方的确。”

    她怔了怔,再去看那首诗:

    “天生万物本难齐,好丑随人自取携,

    诸葛三军龙虎狗,乌衣门巷有山jī。”

    她皱起了眉头,把书送到母亲面前。

    “妈,它写些什么,我根本看不懂!什么狗呀,老虎呀,山jī呀,我又不是问打猎!”

    “那么,你问的是什么?”念苹柔声问,用手去抚弄初蕾的头发。初蕾的脸蓦的涨红了。她拿着书,又自顾自的去看那两行“解”:

    “疑疑疑,一番笑复一番啼,

    蜃楼多变幻,念头拿定莫痴迷!”

    她困惑的把这两行字反覆念了好几遍,又去看那旁边小字印的“断”:

    “决策有狐疑,一番欢笑一番啼,

    文禽本是山梁雉,错被人呼作野jī!”

    她把书合拢,丢在桌上,默默的发呆。念苹悄悄的审视她,不经心似的问:“它还说了些什么?”“看不大懂。”初蕾从沙发里站起身来:“它的意思大概是说,我本来是只天鹅,可是有人把我当丑小鸭!”她摇摇头,笑了。“这玩意儿有点邪门!它是一本心理学,反正问问题的人都有疑难杂症,它就每首诗都含含蓄蓄的给你来一套,使人觉得正巧搔住你的痒处,你就认为它灵极了。”

    “那么,它是不是正巧搔到你的痒处了?”

    初蕾的脸又红了红,她转身yù去。

    “不告诉你!”念苹淡淡的笑了笑,慢腾腾的把牙牌收进盒子里,慢腾腾的收起书,她又慢腾腾的说了句:

    “现在,没有人会把心事告诉我了!”

    初蕾正预备上楼,一听这话,她立即收住脚步,回头望着母亲,念苹拿着书本和牌盒,经过她的身边,也往楼上走。她那上楼的脚步沉重而滞碍,背影单薄而瘦弱。在这一刹那间,她深深体会出母亲的寂寞,深深体会出她那份被“遗忘”及“忽略”的孤独。她心底就油然生出一种深刻的同qíng与歉疚。“妈!”她低喊着。念苹回头看看她,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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