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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_琼瑶【完结】(25)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轻声说:“我不能带你逃走,我必须顾虑后果,台湾太小了,我们会马上被找出来,而且,我没钱,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别谈了,”江雁容说:“我要抽一口烟,”她把烟从他手中取出来,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阵呛咳使她反胃,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康南扶住她,让她吐了个痛快,她吐完了,头昏眼花,额上全是汗,康南递了杯水给她,她漱过口,又洗了把脸,反而清醒了许多。在椅子里坐下来,她休息了一段时间,觉得jīng神恢复了一些。

    “好些吗?”康南问,给她喝了口茶。

    “几点钟了?”她问,回到现实中来了。

    “快九点了。”他看看表。

    “我应该回去了,要不然妈妈更会怀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吗?希望妈妈闻不出来。”

    “我送你回去。”康南说。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气使她jīng神一慡。到了校门口,她叫了一辆三轮车,转头对康南说:

    “别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儿,她yù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会儿,终于说:“康南,我真的不再来了!”

    “你还会来的!”康南说,握紧她的手。“不怕我毁了你?”她问。

    “只怕我毁了你!”他忧郁的说。

    “康南,记得秦观的词吗?两qíng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轮车,对康南挥挥手:“再见,康南,再见!”三轮车迅速的踩动了,她回头望着康南,他仍然站在那儿,像一株生根的树。一会儿,他就只剩下个模糊的黑影,再一会儿,连影子都没有了。她叹口气,坐正了身子,开始恐惧回家后如何编排谎话了。她用手按按面颊,手是冷的,面颊却热得烫手。在路口,她叫车子停下,下了车,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按了铃,来开门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怜悯和同qíng。她紧张的走进家门,江太太已经站在玄关等她。

    “你整个下午到哪里去了?”江太太板着脸,严厉的问。

    “去找周雅安。”她嗫嚅的说。

    “你还要对我说谎,周雅安下午来找过你!”

    江雁容语塞的望着母亲,江太太脸上那层严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后,她看到了父亲和江麟,江仰止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正默默的摇头,望着她叹气。江麟也呆呆的望着她,那神qíng就像她是个已经死去的人。恐惧升上了她的心头,她喃喃的说:“怎么,有……什么……”

    “今天爸爸到大专联考负责处去查了你的分数,”江太太冷峻的说:“你已经落榜了!”

    江雁容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她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头像被扼紧似的紧bī着,她喃喃的自语着:

    “天哪,你竟没有给我留下一条活路!”

    说完,她向前面栽倒了过去。

第十一章

    “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江雁容躺在chuáng上,仰视着天花板。一整天,她没有吃,没有喝,脑子里空空dòngdòng,混混沌沌。可是,现在,这几句话却莫名其妙的来到她的脑中。是的,从何处来?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从那里来的?生命多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当你还在糊糊涂涂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她想起父亲说过的顺治皇帝当和尚时写的一个偈语中的两句:“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她也奇怪着谁是她,她是谁?“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里?”她模糊的想着:“一百年后的我又不知道在哪里?”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她定定的望着那块水渍。“为什么我偏偏是我而不是别人呢?我愿意做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灯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静静的站着。江雁容把眼光调到那小天使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乱而不稳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无用的,也没有可以复来的千金!”她翻了个身。“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这是圣经里的句子,她总觉得这句子不大通顺。“人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灵魂离开躯壳后大概可以随处停留了。人的戒条大概无法管灵魂吧!”她觉得头痛。“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躺在chuáng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涩的阖上眼睛。“为什么没有发生地震、山崩,或陆沉的事?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变动,那么我的落榜就变成小事一桩了!”有脚步声走进屋子,江雁容没有移动。是江太太。她停在chuáng前面,凝视着面如白纸的江雁容。然后,她在chuáng沿上坐了下来。“雁容,”她的声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头转开,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雁容,”江太太温柔的说:“没有人是没经过失败的,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振作起来,明年再考!起来吧,洗洗脸,吃一点东西!”“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江雁容把头转向墙里。

    “雁容,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躺在chuáng上流泪不能解决问题,是不是?起来吧,让雁若陪你看场电影去。”江太太轻轻的摇着江雁容。“不!”江雁容说,泪水沿着眼角滚到枕头上。“为什么她不骂我一顿?”她想着:“我宁愿她大骂我,不愿她原谅我,她一定比我还伤心还失望!哦,妈妈,可怜的妈妈,她一生最要qiáng,我却给她丢脸,全巷子里考大学的孩子,就我一个没考上!哦,好妈妈,你太好,我却太坏了!”江雁容心里在喊着,泪水成串的滚了下来。“你一定伤心透了,可是你还要来劝我,安慰我!妈妈,我不配做你的女儿!”她想着,望着母亲那张关怀的脸,新的泪水又涌上来了。

    “雁容,失败的并不是你一个,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人不怕失败,只怕灰心。好了,别哭了,起来散散心,去找周雅安玩玩吧!”周雅安!周雅安和程心雯都考上了成大,她们都是胜利者,她怎能去看她们快乐的样子?她闭上眼睛,苦涩的说:

    “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

    江太太叹了口气,走开了。对于江雁容的失败,她确实伤心到极点,她想不透江雁容失败的原因。孩子的失败也是母亲的失败!可是,她是冷静的,在失望之余,她没忘记振作雁容是她的责任。看到雁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使她心痛,想起雁容的失败就使她更心痛。走到她自己的桌子前面,铺开画纸,她想画张画,但,她无法下笔。“无论如何,我已经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别的母亲消磨在牌桌上,孩子却考上大学,我呢?命运待我太不公平了!”她坐在椅子里,望着画纸发呆,感到心痛更加厉害了。

    江雁容继续躺在chuáng上,她为自己哭,也为母亲哭。忽然,她面前一个黑影一闪,她张开眼睛,惊异的发现chuáng前站的是江麟,自从诬告一咬的仇恨后,他们姐弟已将近一年不jiāo一语了。“姐,”江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考不上大学又不是你一个,那么伤心gān什么?喏,你最爱吃的牛ròugān!是雁若买来请你的。爸爸问你要不要去看电影?傻人捉贼!是个什么英国笑匠诺曼威斯顿演的,滑稽片,去不去?”

    江雁容呆呆的看着江麟,和那包牛ròugān,心里恍恍惚惚的。突然,她明白全家都待她这么好,考不上大学,没有一个人责备她,反而都来安慰她,她又想哭了。转开头,她哽塞的说:“不,我不去,你们去吧!”

    弟弟妹妹去看电影了,她又继续躺在chuáng上瞪着天花板。“我对不起家里的每一个人,我给全家丢脸!”她想。又联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儿!”“你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她把头埋进枕头里,觉得有一万个声音在她耳边喊:“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有门铃声传来,江太太去开的门,于是,江雁容听到母亲在喊:“雁容,程心雯来看你!”

    立即,程心雯已经钻进了她的房里,她跑到chuáng边喊:

    “江雁容!”江雁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又来了。

    “你不要这样伤心,”程心雯急急的说:“你想想,考大学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这一生又有什么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学一样吗?哦,如果她考上了大学,她也可以这样的劝慰失败者。可是,现在,所有的安慰都变得如此刺心,当你所有的希望全粉碎了的时候,又岂是别人一言半语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白痴,没有yù望,没有思想,也没有感qíng,那么也就没有烦恼和悲哀了。但她却是个有思想有感qíng的人!“江雁容,别闷在家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们去找周雅安?”“不!”“那么去看电影。”“不!”“江雁容,你怎么那么死心眼?人生要看开一点,考大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考上了,我也会这么说。江雁容想着,默默的摇了摇头。程心雯叹了口气,伏下身来低声说: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江雁容又摇摇头。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你是我的好朋友!”

    程心雯眨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始终我们都很要好,对不对?虽然也孩子气的吵过架,但你总是我最关心的一个朋友!”她伏在江雁容耳边,低低的说:“早上我见到康南,他问起你!”

    康南!江雁容觉得脑子里又“轰”然一响。考大学是她的一个碎了的梦,康南是另一个碎了的梦。她把头转开,眼泪又滚了下来。三天之后,江雁容才能面对她所遭遇的问题了。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落榜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站在阳光普照的柏油路上,她茫然回顾,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最后,她决心去看看周雅安,她奇怪,落榜以来,周雅安居然没有来看她。“看样子,朋友是最容易忘记被幸福所遗弃的人!”她想,这是白朗蒂在简爱中写的句子。走出巷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才走了几步,她听到有人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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