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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_琼瑶【完结】(13)



    他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然后,一转身,他离开了她,跳进了路边等待着的车子里。她注视着那车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头。车轮仿佛从她的身上,心上压挤着辗过去。她觉得浑身酸痛,许久后才有力气走进家门。

    回到卧室里,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子里反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刚被触过的嘴唇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试着回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鲁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妆台上,疲倦极了。一个大男孩子,一个鲁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场作戏的取一点……这是无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个鲁莽的大男孩子!

    这一吻之后,他却不再来了。她发现自己竟若有所失。无时无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热。屋子空旷了,阳光晦暗了,欢笑遁形了,而最严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寻寻觅觅"的心境。什幺都不对了,她无法安定下来。那男孩子轻易的逗弄了一只迷失的兔子,又顽皮的把它-到一个茫茫无边的沙漠里。这只是孩子气的好玩,而你,绝对不应该对一个孩子认真。他走了,不再来了,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又到别的地方去找寻刺激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她无所损失,除去那可怜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伤损之外。否则,qíng况又会演变到怎幺样的地步?是的,这是最好的结局,那幺,她又不安些什幺呢?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每一天都是同样的单调,同样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苦闷。她又重新握起画笔,在画纸上涂下一些灰暗的颜色……和她的生活一样灰暗,一样沉闷,一样毫无光彩。于是,有一天当有人敲门,她不在意的拉开房门,却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时候,紧张和震惊使她的心脏狂跳,嘴唇失色。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三个朋友,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把他身旁那个娇小而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她:"林雪琪小姐。"

    她多看了这小女郎两眼,蓬松的短鬈发托着一张圆圆的脸,半成熟的眼睛中带着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浑圆的鼻头,稚气而任xing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点刺痛,一种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觉。多年轻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让人嫉妒。

    "请进!你们。"她说,声调并不太平稳。

    其轩望着她,她很快的扫了他一眼,他立即脸红了,眼睛里有着窘迫、羞涩,和求恕。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看你,他们都爱艺-,也都听说过你,希望你不认为我们太冒昧。"他说,声音中竟带着微颤,眼睛里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幺会,欢迎你们来!"

    于是,她被包围在这些大孩子中了,他们和她谈艺-,谈绘画,谈音乐,谈文艺界的轶事,气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轩默默的坐在一边,始终微红着脸不说话,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那一吻吗?她已经原谅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谅他了。

    然后,当他们告辞的时候,他忽然说:"李小姐,明天我们要到碧潭去野餐,准备自己弄东西吃,希望你也参加一个!"

    "我吗?"她有些意外,也有点惊惶。

    "哦,是的,"圆脸的小女孩说话了:"你一定要参加我们,其轩说你很会说笑话,又无所不知,我们早就想认识你了。"

    她看看其轩,她不知道其轩如何把她向他们介绍的?其轩又窘迫了起来,她只好说:"好,我参加。"

    第二天,这些孩子们开了一辆中型吉普来接她。她望望扶着方向盘的其轩,其轩回报了她一个微笑。

    "放心,"他说:"我有驾驶执照,绝对不会撞车!"

    撞车?她心头一凛,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车祸,她那年轻的丈夫。她的表qíng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消沉了下去。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车,才发现车上锅盆碗灶齐全,仿佛搬家似的。

    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在车上,他们又说又笑,又叫又闹,开心得像放出栅槛的猴子。她无法不跟着他们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们老得太多了,听着他们唱:"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觉得心酸。一种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们划船,跳蹦,叫闹。等到做午餐的时候,她才惊异的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会做饭。大家围着她,要她指导,她笑着说:"怪不得你们要我参加呢,敢qíng是要我做厨子呀!"

    "噢,不敢当!"一个说:"我们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盐!"另一个说。

    "我管放酱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轩四顾着说:"我什幺都不会,这样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脚的忙了起来,火生起来了,煮了一锅杂和汤,乱七八糟的什幺东西都有。其轩管打蛋,拿了一个小饭碗,打了四个蛋,满溢在碗口上,战战兢兢的端着,一面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调着。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调,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满手满身都是。他自言自语的说:"我以为找了个最简单的工作,谁知道却是天下最难的一件工作!"

    如苹正在炉子边忙着,一回头看到其轩那副扎手扎脚的láng狈样子,不禁噗哧一笑。她从其轩手中拿过饭碗,把蛋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熟练的调着,其轩"哦"了一声说:"原来换个碗就成了,我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算了吧!"雪琪笑着说:"你还聪明一世呢?别丢人了!"

    说着,她对他亲昵的挤了挤眼睛。

    忙了半天,总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汤,如苹才吃进口,就全喷了出来,又笑又咂嘴的说:"老天,谁管放盐的?打死了盐贩子了!"

    大家尝了尝,就都大笑了起来,整锅的汤全算白费了,如苹也不禁笑弯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过去抓住其轩的手说:"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盐进去!""胡扯!"

    "你不许撒赖!"雪琪笑着,和其轩扯成一团:"你故意捣蛋,又不归你放盐!"

    "罚他!罚他!罚他!"大家起哄的叫着。

    "好,我甘愿被罚!"其轩嚷着:"你们说吧,罚什幺?"

    "唱歌!"众口一词的叫。

    其轩斜靠在一棵相思树上,略一迟疑,就唱了起来。他的眼光在天边的白云上轻轻掠过,然后停在如苹的脸上,眼睛里有一簇小火焰跃跃yù出的迫着她,她心中微微的一动,起先,只觉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动人,接着,她就听出了他的歌词:我有诉不尽的衷qíng,不敢向你倾吐,只有在梦中,把真qíng流露。

    ……

    忽然间,她觉得天与地都消失了。忽然间,她明白一切了。这个男孩子并不单纯,所有的举动都是故意的,打蛋,放盐,唱歌……他只是要她欢乐,要她笑,要引发她那年轻人般的热qíng……她木立着,眼眶逐渐湿润,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这男孩子并不顽皮,并不是逢场作戏,他是真正的在恋爱,可怕的恋爱!她无法忍耐的转开身子,悄悄的溜出了人群,溜进了吉普车中,独自的坐在车里,她觉得如置身大làng中,晕眩而迷茫。

    这一天的归途里,雪琪是最沉默的一个,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种qiáng烈的敌意注视着如苹。如苹知道她已看出来了,看出如苹自己所体会到的,但她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其轩把车上的人一个个的送回家里,把她留在最后。当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他跳下车子,扶着门问:"请不请我进去?"

    她知道不应该让他进去,但是,面对着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涩而微带怯意的表qíng,她竟无法拒绝。他跟着她走进室内,默默的坐进沙发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两人都沉默无语,只脉脉的互相凝视。她心中翻搅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在二人之间酝酿,她觉得嘴唇发gān,心跳加速。而他那热烈如火的眸子带着烧灼的力量bī视着她。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在说:"那一晚之后,我不敢来了,你知道?我不敢单独来见你,怕你把我赶出去,所以,我拉了他们一起来,我几乎不能面对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的摇摇头。她的视线模糊,心qíng迷乱。在这模糊和迷乱的qíng况中,她看到他站起身来,向她走近,他那年轻的脸庞在她面前扩大。她心底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种微妙的期待的qíng绪。她恐慌的望着那向她低俯的头,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视着他的。然后,当一声轻唤从他的喉头沙哑的迸出:"如苹!别躲开我!"

    她就整个的瘫软了下去。

    一段如疯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发现静卧在自己血管中的感qíng竟然如此qiáng烈,一旦冲出体内,就如火山爆发般不可收拾。漠视了舆论的批评,漠视了亲友的谏劝,漠视了许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论。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浓烈如酒的qíng意里,竭力想去追寻一份如诗如梦的感qíng生活。但是,周遭的"人"毕竟太多,尽管她不在意,但却避免不了许多无谓的"gān扰"。于是,当他兴冲冲的跑来说:"我发现一间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托一个老农照管着。你愿意和我去过过鲁滨逊飘流记里的生活吗?"

    她立即欣然而雀跃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小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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