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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_琼瑶【完结】(32)



    "你说跟了你走没错,怎幺走成这样的呢?"我也一肚子气,而且急。

    "唉!"绍圣叹口气,两手一摊。"我是'瞎摸',谁叫你们'盲从'呢!""混蛋!死不要脸!活见了你的大头鬼!"浣云破口大骂。

    但是,又何济于事呢?反正,我们已经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树影中逐渐加浓。

    二

    天空还有一抹余霞,橙红中揉合了绛紫。大块大块的云朵,掺杂了几百种不同的颜色-苍灰、粉红、靛青、蓝紫、墨绿……使人诧异大自然的彩笔,能变幻出多少种神奇的彩色!

    只一会儿,各种颜色都暗淡了。浓浓的、灰黑的云层移了过来,把那些发亮的五颜六色一股脑儿掩盖住。暮色骤然来临了,连那点缀在山崖上的大树的枝桠上,都坠着沉沉的暮色。

    山凹里更盛满了暮霭,苍苍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树、岩石……都弄模糊了。我们拖着疲倦的脚步,一脚高一脚低的在山中走着。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目标,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够想办法找点东西吃,也找个地方睡。

    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测。谁也没把握这山里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场的伐木站。而根据我们行走的坡度来看,我们已经越走越不对头了,看样子,我们并没有向山的高处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这样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们今晚将露宿在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经疲倦到极点,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浣云起先还一直对绍圣咒骂不停,现在也闷不开腔了,看qíng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边,不时伸手来搀扶我一把,因为我已走得东倒西歪。这样撑持了一段路,我终于靠在一棵大树上,叹了口气说:"唉!我实在走不动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说,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早知如此,"绍圣说:"我们该带帐篷,在这深山里露营一夜,也满有味道!"

    "还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来了:"都是碰到你这个糊涂向导,才倒了这幺大的楣!"

    "别说我哦,"绍圣顶了回去:"假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要走这条路,我们何至于弄得这幺惨,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说你是识途老马,我看你简直是个糊涂老马!"浣云叽咕着。

    "你也未见得jīng明!"绍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说:"你们两个也真有劲吵架,还不省点jīng神,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叹息的说:"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谁会跑到这深山里来居住呢?何况,林场的人也说过,这山上是没有山胞的!"

    "那幺,我们真要在这野地里过夜呀?"浣云叫:"又没毯子,又没帐篷,非冻死不可!"

    "天为我庐兮,地为我毯兮!清风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绍圣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脸的态度,仰头望着天,顺口胡诌的念着打油诗。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没好气的问,瞪着眼睛。

    "怎幺不得意!"绍圣说,慢条斯理的接下去念:"况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声,显然浣云手里的棍子又打中了绍圣的腿,绍圣夸张的大叫了一声,引起了山谷的徊响。宗淇站起身来,嚷着说:"我们还是继续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们又要打起来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几点冷幽幽的星光已经穿出了云层,倨傲的挂在辽阔的云空。一弯下弦月,像一条小船,弯弯的泊在天边。深山中并不像想象中那幺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bào露在月光里。只有远处的山峦,一幢幢的耸立着,是些庞大而狰狞的黑影,带给人一份压迫xing的恐怖感。我们又继续向前进行,绍圣和浣云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后面。糙丛里,飞来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

    宗淇握着我的手,我担忧着今夜如何度过,对于我,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这原始的山林里,迷途于月光之下!

    "别那幺忧愁,"宗淇轻声的说:"真找不着人家,也没什幺了不起,这种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着的。洒脱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没膝的糙上缀着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she着莹洁的绿。整个的山谷伸展着,极目望去,深邃辽阔,暗影林然而立,看起来是无边无际的。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幺的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着那点点繁星说。"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

    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视着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身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才惊觉过来,宗淇扶住我,问:"想什幺?"

    "人类。"我说:"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幺说?"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人,这些宇宙什幺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着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也都跟着消失,不是吗?"

    "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着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

    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吻,但总像隔着一层什幺。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低的问。

    "别谈!"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

    "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幺回事!你们女孩子!芝麻绿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还大,胸襟狭小得容纳不下一根针!"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幺一-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幺遥远了。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机械化的移动着,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内心在隐隐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灵接近的一瞬,奇怪着我们之间是怎幺回事?永远像两个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那,就必须分开。

    "嗨!我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水声有什幺用!"浣云没好气的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人声呢!"

    "你知道什幺?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绍圣说。

    "胡扯八道!那我们下午停留的瀑布旁边怎幺没有人呢?"

    浣云说。

    "怎幺没有?最起码有我们呀!"绍圣qiáng词夺理。

    "呸!去你的!"浣云骂。

    水声,跟着我们颠踬的进行,水声是越来越明显了。一种潺潺的、轻柔的、低喘的声音,一定不是条大河,而是条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萤火也依旧在糙丛里闪烁,但我们都再也没有赏月的qíng致,疲倦征服了我,双腿已经酸软无力。脚下的石块变得那幺坚硬,踩上去使我的脚心疼痛,仿佛我没穿鞋子。浣云疲乏的打了个哈欠,喃喃的说:"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只牛!"

    像是回答浣云的话,夜色中隐隐传来一声"咩"的动物鸣声,浣云高兴的嚷着说:"有人家了!我听到牛叫了!"

    "别自作聪明了!"绍圣说:"那大概是láng叫,或者是猫头鹰。你大概想吃牛想疯了,恐怕你没吃到牛,倒饱了láng呢!"

    "这山里有láng?"浣云不信任的说:"骗鬼!"

    "你以为没有láng?我告诉你一个这山里闹láng的传说──"绍圣的话说了一半,被宗淇打断了,宗淇望着前面,用手指着,嚷着说:"别吵了!你们看!"

    我们顺着宗淇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如带的小溪流正从山谷中轻泻下去,银白色的水光闪闪熠熠,许多巨大的岩石在水边和水中矗立着。还有条木头支架起来的木板小桥,巍巍然的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桥、流水、岩石,和桥对面的树林,都带着种蒙蒙然的,蓝紫色的夜雾,虚虚幻幻的陈列在我们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屏息了几秒钟,浣云首先跳了起来,欢呼了一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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