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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_琼瑶【完结】(7)



    “我常常这样看着海,”她轻轻的说:“海有的时候好和气,好安静,静得让我想躺在上面睡觉。有时候,它又会变得好凶,好厉害……就像它带走爸爸的那天晚上……”

    “爸爸?”江宇文盯着她,她并不是没有记忆和思想呵!

    “你还记得你爸爸吗?”

    “是的,”她说,于是,她低声的念起一课数年前小学国语教科书上的课文:“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

    念完,她的头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来,江宇文出乎本能的,一把揽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拍抚着她的背脊,嘴里喃喃的安慰着:“噢,海莲!可怜的海莲,别哭,别哭呵,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海莲仆在他胸前,那样轻声而细碎的啜泣着,她的身子在他怀抱中颤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样是可怜兮兮的。可是,听到江宇文的话后,她几乎立即就把头抬起来了,泪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面颊。

    “什么故事?”她孩子气的问。

    “来,坐好,让我来讲给你听!”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揽着她的肩头。“从前,海有一个女儿,”他顺口编造着,注视着海面。“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东西。她常常幻变成各种形态,一条小鱼,一个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别的东西,在水中到处游玩嬉戏。有时,她也变成一颗美丽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来,去偷看陆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看到陆地上的人穿着衣服,跑来跑去,又会笑,又会闹,又会唱歌,她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她想,如果我能变成一个人,又有多好呢!这样,有一天,当她又变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面上的时候,被一个渔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红了,像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渔夫的妻子叫着说:‘多美的莲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捞了起来。于是,这海的女儿就乘势钻进了她的怀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儿。这渔夫的妻子生下个非常美丽的小娃娃,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海莲。”

    海莲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江宇文,听他讲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羞涩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泪痕已经gān了。于是,江宇文跳了起来,笑着说:“来吧!让我们把这些贝壳送进你那个基度山岩dòng去!”

    海莲的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装了贝壳,那样兴高彩烈的和江宇文走入了岩dòng,他们点燃了蜡烛,细心的擦亮了那些贝壳,再将它们铺在地下。海莲的面孔发光,眼睛发亮,无尽的喜悦流转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睛里。

    五

    许多个日子流逝在海边的日出日沉、cháo生cháo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惊奇的发现,海莲竟成为了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儿,海莲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当他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当他热中于功课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一边拾着贝壳。当他放下了书本,她就喜悦的向他诉说着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觉的和她打发了许多的时光,在沙滩上,在岩石边,在那燃着烛光的dòngxué里。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奥无穷的言语。他常常因为她的话而迷惑,而惊讶,而陷入深深的沉思里。一次,他们共同坐在望霞湾中看落日,海莲忽然说:“海多么奇怪呵!”

    “怎么?”他问。

    “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们打鱼,海里的鱼永远打不完,海造出来的,海造出好多鱼啦,蟹啦,蚌壳啦……我们就被海养着。可是,有一天,海生气了,它就把渔船毁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

    江宇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噬生命。它是最坚qiáng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凶悍的……他凝视着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着海莲,他问:“你喜欢海?还是不喜欢海呢?”

    “喜欢!”海莲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呢?”

    “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莲用手比着,眼里闪耀着崇拜的光彩,注视着那浩瀚无边的海面。“它会说话,会唱歌,也会生气,会吼,会叫,会大吵大闹……它多么大呵!”

    她的句子用得很单纯,没有经过思索,也没有经过整理。

    但是,江宇文觉得她所说的那个“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一种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测的神威。而那些说话、唱歌、生气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实”?是的,海是真实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温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样自然。谁真心的研究过海?谁真正的了解过海?他凝视着海莲,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丝毫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脸庞,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她的皮肤红润,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ròu结实……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嘴里喃喃的喊着:“你是谁?难道真是海的女儿吗?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jīng灵吗?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奇异的、发掘不完的宝藏?谁说你是个白痴呢?你浑身散现的灵气,岂是一个凡人所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的想:所谓“白痴”,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丽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缤纷的。说不定一个真正的白痴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呢!

    就这样,他消磨在海边的日子里,海莲竟占着绝大部位。

    晚上,她也开始跟着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连老阿婆都惊奇的说:“海莲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样医治她的呀?”

    江宇文哑然失笑,海莲又何尝需要医治呢?或者,需要医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个医生呢!因为,他从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平和而宁静的心qíng。

    到海边的第三个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从城里转来给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迹,他就禁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血液的沸腾。那是她!那个已远在异域找寻安乐窝的她!

    他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封,一张四?拨——角F下来,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齿,那雍容华丽……

    那个他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她呵!他喘息着闭上了眼睛,把那张照片迭到唇边去深深的吻着,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内容。

    信里面说:“……听说你也准备到这儿来了,我多高兴!这儿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质享受和繁华,你继续努力吧,追寻吧!假如你真能到这儿来给我设立一个温柔的小窝,我将等待着……”

    他抛下信笺,狂喜的在屋子里旋转,捧着那张照片,他用眼泪和无数的吻盖在它的上面,像疯子一样的雀跃腾欢。然后,静下来,算算日子,离留学考试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月了,他不禁惋惜着那些和海莲所荒废掉的时光。摊开信纸,他刻不容缓的要给她写回信。可是,一声门响,海莲笑靥迎人的站在门前:“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吗?”她歪着头问,满脸天真的期盼。

    “呵,不,今天不去!”他说,走到门边来,把她轻轻的推出门外。“现在,我要写信,别来烦我,好吗?”他温和的说着,关上了房门。

    三小时以后,当他握着信封,走出房门,他竟一眼看到海莲,呆呆的坐在他的门槛上,用双手托着下巴发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说:“怎么,海莲?你一直没有走开?”

    “我等你,”海莲站起身来,依然笑靥迎人。“现在,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她问,还是那样天真的微歪着头。

    “呵,海莲,”他皱了一下眉头,困难的说。“我今天不去海边,我有许多事qíng要做,你自己去玩吧。以后,我也不能这样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qíng,自己的前途,没多久,我就会离开这儿,然后,可能不再回来……”他顿了顿。“懂吗?海莲?”

    海莲用那对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着他。

    “不懂吗?”江宇文无奈的笑笑。“好了,去吧!海莲,去玩你自己的吧!”他走开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来,他发现海莲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口,脸上有种萧索的、无助的神qíng,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脸上立刻又焕发出光彩来,眼睛重新变得明亮了,微侧着头,她笑容可掬的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哦!海莲,你怎么搞的?”江宇文忍耐的说,却无法用呵责的口气,因为海莲那副模样,是让人不忍呵责的。“我告诉过你了,我今天不去海边了,我要好好的念一点书,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吗?你不能变得如此依赖我呵!”

    海莲怪天真的看着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自顾自的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他一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间,当他看到海莲依旧坐在他房间的门槛上时,他是那样的惊异和不知所措,尤其,当那孩子抬起一对略带畏缩的眸子来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无把握的、怯生生的声音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那时候,他心里竟猛烈的激dàng了一下,顿时,一种不忍的、感动的、歉疚的qíng绪抓住了他,为了掩饰这种qíng绪,他用力咳了一声说:“咳!你这个固执的小东西!好了!我屈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海边,去拾贝壳!”

    海莲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她显得那样狂喜和欢乐,竟使江宇文感到满心酸楚。他们奔向了海边,手牵着手,沿着海岸跑着,一直跑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望霞湾。

    月光很好,湾内宁静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双手握着她的双手,他们笑着,喊着,在湾内绕着圈圈。海莲不停的笑,笑得像一个小孩,这感染了江宇文,他也笑,一面拚命的旋转,旋转,旋转……一直转得两个人都头晕了,他们跌倒在沙滩上。海莲仍然在笑,在喘息,发丝拂了满脸。江宇文伏在沙上望着她,望着她那明亮的眼睛,望着她那颤动的嘴唇,然后,不知怎的,他的头对她俯了过去,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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