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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_张爱玲【完结】(15)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句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cháo,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且听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下回分解",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下回分解"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gān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第二十九回里"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大姐儿与巧姐是两个人,姊妹俩。第四十一回刘姥姥替大姐儿取名巧姐──大姐儿与巧姐已经是一个人了。第四十一回还在用"嫽嫽",更可见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较后写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语,因此早期、后期都有回末套语,比较特别的结法都在中期。想来也是开始写作的时候富于模仿xing,当然遵照章回小说惯例,成熟后较有试验xing,首创现代化一章的结法,炉火纯青后又觉得不必在细节上标新立异。也许也有人感到不便,读者看惯了"下回分解",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阙文。

    诗联要像书中这样新巧贴切的大概实在难,几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弃了。

    具有这两种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数不多,列出一张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

    灱无套语或诗

    牞只有诗联

    套语加诗联

    第几回

    枻,柸,柘,柀,戌枷庚柣戌柭庚殶,毖庚洳,洙,洚庚洬

    戚、全、庚枷;戌、全、庚柅;全、庚柫;柤庚柂─枹,柎庚洇

    戚柅;戚、戌柫柷戚、庚柰,柼戚洘

    ("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数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柂─枹"是第十七、十八回合。)

    甲戌本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是废套语期的产物,此外庚本还有七回也属于这时期,散见全书。第六至八回有诗联──各本同──属于下一个时期,诗联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属于诗联期,因此是在诗联期注"俇"字。同期稍后,把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过,第五回回末删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旧有媚人,因为改的都在末两页,前面就没注意。同样的,废套期与诗联期也只影响各期间新写、改写诸回。废套期未触及的各回仍旧保留回末套语,到了诗联期,如果改写这一回,就又在套语下面赘上一副诗联。这是表上"套语加诗联"几回的来源。但是内中第六、第七回是怎么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属于这一类,其他各本都只有诗联。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语加诗联,全抄本、庚本只有诗联。

    第六至八回这三回仍旧是甲戌本异文最多,如第六回开始,宝玉梦遗,叫袭人不要告诉人,多"要紧!"二字(戚本同),不像儿童口吻,反面削弱了对白的力量。同回平儿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嫂",不够客气──连凤姐还称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妈说宫花"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姊妹们带(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页,戚本同),可见这句北方俗语当时已经流行,不是后人代改的。而且"白放着可惜旧了"不清楚,仿佛已经旧了,使这十二枝宫花大为减色,其实是说"老搁着旧了可惜"。同回焦大骂大总管赖二:"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戚本作"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似带秽亵,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比较含糊雅驯。第八回宝玉掷茶杯,"打个虀粉",当指"打了个碎为虀粉"。他本作"打了个粉碎"。以上四项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异文xing质相仿,都是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笔。又有俗字甲戌本写法较特别,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异文大都是南京话,如第六回"那板儿才亦(也才)五六岁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发"。也有文言,第六回给刘姥姥开出一桌"客馔",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饭"(注十三)。

    这些异文戚本大都与甲戌本相同,有几处也已经改掉了,与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吴语,"尤氏问派了谁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页下也有"这新鲜花篮是谁人编的?"他本无"人"字。弹词里有"谁人",近代写作"啥人"。第六十七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吴语"小人"(儿童)──第九页上,第五行。全抄本吴语很多,庚本也偶有(注十四),显然是此书早期的一个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语,回目也是戚本独异,作"刘老妪一进荣国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开河,qíng哥哥偏寻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qíng子偏寻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qíng子实意觅踪迹"。前面提起过,全抄本此回几乎全部用"嫽嫽",显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妪"这名词是书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与庚本不同,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妪醉卧怡红院"(程本同,不过"老妪"作"老老")。显然戚本"刘老妪"的称呼前后一贯,还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遗迹。

    第七、八两回回目纷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称尤氏为"尤氏女",仿佛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称周瑞家的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钟结宝玉",其实是宝玉更热心结jiāo秦钟。庚本"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上句似乎文法不对,但是在这里"送宫花"指"当宫花送来的时候",并不是贾琏送宫花。但是称白昼行房为戏凤,仍旧有问题,俞平伯也提出过。

    第八回戚本作"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贾公子"与"尤氏女"都是此书没有的称呼,带弹词气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全抄、庚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后改的,因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莺儿原名huáng金莺,那一回回目"白玉钏亲尝莲叶羹,huáng金莺巧绾梅花络",显然是现取了"huáng金莺"的名字去对"白玉钏"。

    统观第六、七、八回,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戚本稍后,已经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吴语,甲戌本里已经不见了的。庚本趋向北方口语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边话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说:

    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这样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话。南京话同)

    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话)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几处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称亲家爹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注:"妙称。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误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赞"老的",作者不见得又改为"老人家"。当然是先有"老人家",后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穿夹道,彼时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次句缺"彼时",句末多个"来"字。甲戌、戚本缺加点的十九字,批注:"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别房的仆妇在窗外走过,可以看见李纨在炕上睡觉,似乎有失尊严,尤其不合寡妇大奶奶的身分,而且也显得房屋浅陋,尽管玻璃窗在当时是珍品。看来是删去的败笔。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见注意此处一提李纨,不会有遗漏字句或后人妄删。

    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摆手叫她往东屋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巧(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觉呢?…………正问着,……"当然是后者更对,但是前者也说得通,不过是随口撘讪的话,不及后者jīng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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