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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_张爱玲【完结】(32)



    明义咏袭人被宝玉换系汗巾的一首诗也与今本qíng节不同。这一首是咏红玉,廿首中只有这一首用书中人名,因为恰合"小红"的典故。

    篦头一节是麝月"正文",却是套用早本红玉篦头。麝月是写曹雪芹的妾,但是她的正传是真人而非实事,也可见书中qíng事是虚构的,不是自传。

    戚本、蒙古王府本共有的一则总批与畸笏的一条批都说此书"百回"。蒙本独有的一条,批第三回袭人劝黛玉不要为宝玉疯疯癫癫摔玉伤感,否则以后伤感不了这许多:"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百十回"类似"众里寻他千百度"、"感慨万千";"百十"、"千百"、"万千"都是约莫的计算法。周汝昌误以为证实全书一百另十回。

    八十回本加"后卅回",应有一百十回。但是"后卅回"这名词只出现过一次,在补录的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里。这条批也同时提起"题红楼梦一律",显然当时书名"红楼梦"。明义所见"红楼梦"已完,因此当时还没有八十回本之说。"后卅回"是对前七十回而言的。

    脂批透露百回"红楼梦"八十回后荣府虽然穷困,贾赦的世职未革,宅第也并未没收,显然没有抄家。获罪止于毁了宁府,使尤氏凤姐都被休弃。荣府一度苦撑,也终于"子孙流散"。

    书中不但避免写抄没,而且把重心移到长成的悲剧上──宝玉大了就需要迁出园去,少女都出嫁了,还没出事已经散场。大观园作为一种象征,在败落后又成为今昔对照的背景,全书极富统一xing。但是这块房地产太值钱了,在政治清明的太平盛世,一时似乎穷不到这步田地。这也是因为文字狱的避忌太多,造成一个结构上的弱点。为了写实,自一七五四本起添写抄没。

    宝玉大致是脂砚的画像,但是个xing中也有作者的成份在内。他们共同的家庭背景与一些纪实的细节都用了进去,也间或有作者亲身的经验,如出园与袭人别嫁,但是绝大部份的故事内容都是虚构的。延迟元妃之死,获罪的主犯自贾珍改为贾赦贾政,加抄家,都纯粹由于艺术上的要求。金钏儿从晴雯脱化出来的经过,也就是创造的过程。黛玉的个xing轮廓根据脂砚早年的恋人,较重要的宝黛文字却都是虚构的。正如麝月实有其人,麝月正传却是虚构的。

    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xing小说。

    ────一九七六年九、十月改写

四详红楼梦(1)

    ──改写与遗稿

    在长期改写中,早先流传出去的抄本一直亦步亦趋,跟着抽换改稿。为了节省抄工,各本除了甲戌本都可以称为百衲本,回为单位,或是两回为单位,原是一大回;也有几回连在一起的整大块早本,早本中又有保留下来的更早的本子。连甲戌本也原封不动收编了一册搭一回的一七五四本──头五回。早本陆续抽换,一一变成今本,只有百回"红楼梦"也许因为是较晚的本子中唯一完工的,有些书主舍不得拆成八十回本,所以迟至一七六○末叶还有。八十回后的几回定稿,与改抄家后有问题的几回,以及"花袭人有始有终"、"撒手"诸回的初稿,都保存在百回"红楼梦"里,而终于散失,不能不归罪于畸笏等一两个还在世的人。畸笏只在忙着收集散批为总批,大字抄作正文,抬高批者的地位,附骥流传。

    红楼梦里的林红玉,大家叫她小红的,她的故事看似简单,有好几个疑问。

    她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到了晚清,男仆通称管家,那是客气的称呼。管家原是总管,不过像荣国府这样大的场面,上面另有"大总管"赖大。赖大家里"一般也是楼房厦厅",儿子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第四十五回)。大了捐官,实授知县,正是"宰相家人七品官"。林之孝虽然比赖大低一级,与贾琏谈话,也"坐在下面椅子上"(第七十二回)──坐在下首。

    宝玉初见红玉时,她"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替宝玉倒了杯茶,被秋纹碧痕发现了,秋纹"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炊)水(南京话)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拏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二十四回)

    回末介绍红玉的出身:"原是荣府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当然这不一定与管家的职务冲突。据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周瑞"只管chūn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小爷们出门就完了。"可见收租也可能仍旧在府中兼职。但是管家的职位重要得多,怎么会不提?

    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向红玉说:"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晴雯是孤儿,小时候卖到赖大家,倒反而是"仗着老子娘的脸",红玉是总管的女儿,反而不归入上等婢女之列,领不到赏钱。──当然,在早本里晴雯还是金钏儿的前身的时候,晴雯也有母亲。

    第二十七回红玉在园子里遇见晴雯绮霞等,"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俇。"同回稍后,凤姐赏识红玉,李纨告诉凤姐"他就是林之孝之女",甲戌本夹批:"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但是后来晴雯被逐,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与林之孝夫妇无关。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那天,林之孝家的到怡红院来查夜,劝宝玉早点睡。

    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多是我不知道,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渍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渍了一杯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尝,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中略)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曲了他,直到如今,他还姐姐不离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中略)"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中略)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猫儿狗儿,……(中略)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南京话:故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大家一团和气,毫无芥蒂。林之孝家的所说的"老太太太太的人"指袭人晴雯,本来都是贾母的丫头,袭人"步入金屋"后在王夫人那里领月费,算王夫人的人了。至于"三五代的陈人",她们俩都不是。花家根本不是荣府奴仆。不过晴雯是金钏儿的前身,金钏儿死后,贾环告诉贾政他刚才从井边过,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金钏儿被逐回家,跳的井显然在荣府,因此她家里住在宅内,是仆人。

    第六十三回写得极早,回内元妃还是"王妃"──行酒令,探chūn抽的签主得贵婿,大家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早本似乎据实写曹寅之女嫁给平郡王。在这本子里晴雯的故事还是金钏儿的,所以她是"家生子儿"、"两三代的陈人"。又是贾母给宝玉的,又有宠,林之孝家的是否因此不敢惹她?但是晴雯这样乖觉的人,红玉在怡红院的时候受过她的气,红玉的母亲来了,她理应躲过一边,还有说有笑的上前答话,又代倒茶,不怕自讨没趣?

    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显然是后改的。第六十三回是从极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所以与此点冲突。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段,晴雯还有母亲,因她母亲生日接出去了(全抄本),可见这一节来自早本。所以此段秋纹碧痕rǔ骂红玉,也与红玉是林之孝之女这一点冲突。

    红玉自从那天在仪门外书房里遇见贾芸,次日为了倒茶挨了秋纹她们一顿臭骂,对宝玉灰了心,又听见说明天贾芸要带人进来种树,"心里一动",当夜就梦见她遗失的手帕是贾芸拾了去,借此与她亲近。次日她在园子里看见贾芸监工种树,"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闷闷的回到怡红院,就躺下了,大家以为她不舒服。此后宝玉中邪,贾芸带着小厮们坐更看守,与红玉"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宝玉病后"养了三十三天",红玉这些时一直"懒吃懒嗑的",佳蕙劝她"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不承认有病:"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做什么?"(第二十六回)这一段对话庚本有眉批:"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己卯──一七五九年──冬天是脂砚批书最后的日期。脂砚这条批使人看了诧异。这还不是相思病,还要怎样?当然这是因为对宝玉失意而起的一种反激作用,但是也仍旧是单恋。

    第二十四回回目"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脂砚想必认为是指惹起贾芸的单相思,但是"痴女儿"显然含有"qíng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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