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红楼梦魇_张爱玲【完结】(47)



    此回只有这四次用"元妃",都与宝玉有关。一提起钗黛,就又还原,仍用"贾妃",而此处称宝钗黛玉为"宝林二人",显然这一场没有宝玉,二宝不致混淆不清。看来早本此回宝玉已经十七八岁,与贾珍贾琏同等身分,男xing外戚除了生父都不能觐见。"携手拦入怀内"等语,是对小孩的动作与口吻,当是一七五四本最后一次改小年龄后,一七五五年加的润色,感人至深。所有的"元妃"都是这次添写宝玉觐见时用的。因此迟至一七五五年才有"元妃"这名称,"杏元和番"则是第一个早本就有的,隔的年数太多,以至于"元字"封号犯重。

    庚本第六十三回芳官改名一节末尾分段,看得出此节是后加的,原稿本中间cha入两页,末了忘加指示,令抄手"续下页"。但是回内怡红夜宴并没改写过,因此还留着两个漏网之鱼的"王妃"。席上行占花名酒令,袭人拈到"桃红又是一年chūn",麝月拈到"开到荼蘼花事了",预言袭人别嫁,最后只剩下一个麝月。第一个早本内元chūn是王妃,看来当时已有第六十三回,结局已有麝月独留,袭人别嫁──湘云达到了与她同嫁一人的愿望,而仍旧不能相聚。

    三六桥本的续书人如果仅只知道早本qíng节,遵循着补撰,就不会用杏元封号,犯了元妃的讳。换一个字还不容易?显然"杏元和番"这一回是直接从第一个早本上抄来的。续书人手中有这本子。

    三六桥本虽然是续书,有部份早本保留在内,仍旧是极珍贵的。既然四○初叶还在日本,只要在战火中无恙,日本也有研究红楼梦的,一经唤起广大的注意,也许不久就会有消息了。但是周汝昌提了一声"或云在上海"。倘在上海,那就不大有希望了,恐怕又像南京的靖本一样,昙花一现,又遗失了,似是隐匿起来,避免"收归国有"。

    "旧本"之四──南京刻本──写宝玉作看街兵,住"堆子"中。看街兵制度始于乾隆元年,上谕废除京师的巡检官:"……外城街巷孔多,虑藏jian匪,各树栅栏,以司启闭,……其栅栏仍照旧jiāo与都察院五城及步兵统领,酌派兵役看守。"("东华录")。我在报上看见台湾鹿港古迹的照片,也有拦街的木栅,设门,不过没附有小屋,大概因为气候暖,不像北方,看守人至少要个木棚遮蔽风雪。中土已经湮灭了的,有时候在边远地区还可以找到。

    乾隆六十年杨米人"都门竹枝词"有:"赶车终日不知愁,堆子框呵往下浏";"堆子日斜争泼水,红尘也有暂停时。"看街兵夜间打更,白天洒水净尘,指挥jiāo通。京中大街中高旁低,居中行走限官员轿马,所以框喝叫骡车靠边走,一靠边就直往下溜。

    "旧本"之二写宝玉"沦为击柝之流"。之三写宝玉湘云暮年,"夫妇在都中拾煤球(渣误?)为活","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周汝昌按:"栖于街卒木棚中,为沦为击柝之流一语之正解,可见非谓宝玉本人充当看街兵,实即穷得无住处耳。"这推测得十分合理。

    嘉庆九年,御史书君兴奏:煤铺煤缺,和土作块。似是煤球之始,那么乾隆年间著书时还没有煤球。宝玉湘云只是在垃圾堆里捡出烧剩的煤核,有人收买,跟现在一样。但是"街卒木棚"是个时代的标志,使咮成为可靠的原本。

    关于此本内容的记载,只说"荣宁衰替",没提抄家。老了才赤贫,显然不是为了抄家──八十回内看得出,绝对不会等宝玉老了才抄家。

    一七五四本前,贾家本来没抄家。但是百回"红楼梦"中两府获罪,荣府在原址苦撑了一个时期之后,也还是"子孙流散",宝玉不到三十岁已经出了家──一七五四本第二十五回初稿(全抄本),宝玉十五岁"尘缘已满大半了",见"二详"──咮写宝玉老了才一贫如洗,显然贾家并未获罪,所以落到这田地尚需时日。没抄家,也没获罪,宝玉湘云白头偕老──这分明就是第一个早本。

    "荣宁衰替"──第一个早本其实还没有宁府。董康转述他亡母幼年看的书的内容,自然记不清楚了。不幸关于咮的两条记载都非常模糊,王伯沆引濮文的话,所举的出处,也把书名记错了。

    端方本──呙──前八十回同程本,不过加了两段秽亵的文字。写宝玉湘云先jian后(续)娶,大概是被"醉眠芍药裀"引起了遐想。"八十回以后,黛玉逝世,宝钗完婚qíng节亦同,此后甚不相类矣。"想必娶宝钗也有掉包等qíng。此本改写程本,但是有一特色:

    宝玉完婚后,家计日落,流dàng益甚;逾年宝钗以娩难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存。yù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至充拨什库以糊口。适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胶续。

    "家计日落"仍旧是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向贾琏说的"家道艰难",需要紧缩,不过这是几年后,又更不如前了。照理续书没有不写抄没的,因为书中抄家的暗示太明显,而此本删去程本的抄家,代以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并不改成好下场,这样写是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只能是这一部份来自第一个早本。宝玉穷到无法度日,已经"年长",等到老了捡煤渣,"流落饥寒",也正吻合。端方本采用这败落的方式,当是因为归罪于宝玉。这是个年代较晚的抄本,迟至一九一○年左右还存在,作风接近晚清的夸张的讽刺xing小说,把宝玉湘云写成最不堪的一种名士派。但是此处写败家子宝玉只用"放纵"二字,轻飘而含糊得奇怪,与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口中的"放纵"遥相呼应──王夫人解释袭人暂不收房的原因:"……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总(纵)有放纵的事,到(倒)能听他的劝。"──后回宝玉的罪名不过是"放纵",看来也是第一个早本的原文。当然原本不会有"拜堂阿"、"拨什库"。端方本九十七八回后从程本过渡到第一个早本,但是受程本后四十回作者的影响,也处处点明书中人是满人,卖弄续书人自己也是满人,熟悉满洲语文风俗。

    前面说过,关于第一个早本的记载模糊异常。"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没提宝钗嫁宝玉后才死。王伯沆引濮文的话,更是口口声声"宝玉系娶湘云","宝玉所娶系湘云",仿佛双方都是第一次结婚。难道宝钗也是未婚而死?

    端方本自娶宝钗后败落的经过用第一个早本,因此娶宝钗是原有的。董康等没提,大概因为是尽人皆知的qíng节。至于湘云是否再醮,宝玉搞到生活无著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然后续娶湘云;湘云早先定的亲如果变卦,也不会这些年来一直待字闺中,当然原著也是写她结过婚,而且也不是小寡妇。宝玉鳏居多年,显然本来无意续弦。他们的结合比较像中年孤苦的两兄妹。连端方本也都没cha入色qíng场面写他们旧梦重温。

    "旧本"之二,八十回后与程本不同,但是也有抄家,因此是家境骤衰。抄没后宝玉湘云流落重逢而结合,应当年纪还轻,与第一个早本的老夫妻俩流落正相反。此本也是根据这早本续书,不过将流落提前,结婚宕后,增加戏剧xing。"后数十回文字,皆与今本绝异",是没参用程本,似是较早的续书。大概不会有第一个早本的原文在内──用不上。

    南京刻本──哖──写宝玉作看街人,因而重逢北静王,不是重逢湘云。此点南京刻本与啕是互相排除的,并不是记载不全,顾此失彼,因为不可能先遇见湘云,然后又遇见北静王──啕写到宝玉湘云重逢后结合,全书已完;如果是先遇见北静王,那就已经转运,不做看街人了,也不会再在凄惨的qíng形下遇见湘云。这两个本子似是各自分别续书,而同是自然而然的将街卒木棚中过宿渲染成自任看街兵。

    再来细看南京刻本的内容:

    画家关松房先生云:"尝闻陈弢庵先生言其三十余岁时(光绪初年)曾观旧本红楼梦,与今本qíng节殊不同。薛宝钗嫁后,以产后病死。史湘云出嫁而寡,后与宝玉结褵。宝玉曾落魄为看街人,住堆子中。一日,北靖王舆从自街头经过,看街人未出侍候,为仆役捉出,将加棰楚,宝玉呼辩,为北靖王所闻,识其声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书中作者自称当时亦在府中,与宝玉同居宾馆,遂得相识,闻宝玉叙述平生,乃写成此书云云。

    ──扈功著“记传闻之红楼梦异本事"

    宝钗死于产难,湘云再醮宝玉,与端方本相同,遇北静王也大同小异,且都误作"北靖王"。扈功文内转述关松房听到的陈弢庵的话,两次都是口述。"静"误作"靖"显然是扈功的笔误。但是民初褚德彝记端方本事,也与近人扈功同误"静"为"靖",未免巧合得有点不可思议。难道是周汝昌引扈、褚二文,两次都抄错了?

    "红楼梦新证"书中错字相当多。如果不是误植,还有个可能的解释:听某某人说,也可能是书信上说的。如果扈功所引的是关松房陈弢庵信上的话,那就是南京刻本与端方本间的一个连锁。

    其实这两个本子的关系用不著“北靖王"作证。南京刻本把第一个早本的宿街卒木棚中渲染成自任看街兵,看街这样的贱役,清初应是只有汉人充当。端方本注重书中人是满人这一点,改为"充拨什库以糊口",表示一个满人至不济也还可以当拨什库。

    遇北静王一节,端方本作宝玉"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赏雪,大概宝玉醉了,"适九门提督经其地,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盖北靖王也。"苦中作乐赏雪,与芦雪亭对照,借此刻划二人个xing。但是不及南京刻本看街巧遇北静王,与职务有关,较浑成自然。

    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京师城外巡捕三营、督捕、都察院、五城所管事宜jiāo步军统领管理,换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印信(见"红楼梦新证"第三五○页)。步军统领本来只管城内治安,自此兼管城外,"九门提督"是他的新衔。端方本内北静王现任九门提督,也是此本的润色,当代的本地风光。是端方本改南京刻本,应无疑义。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张爱玲 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