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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_张爱玲【完结】(5)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qíng?你还怕难为qíng?都不要脸!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yīn阳jiāo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舅老爷高升点!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xing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huáng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jī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钱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小鬼,你gān什么?让我替你抹上。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二奶奶不骂?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吓!你没听见她。哦?怎么骂?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还要瞎说?快还我。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

    都快滚了,嗡嗡响。"我怎么不听见?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第四章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还没有洗脸。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qiáng盗一样。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qíng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糙糙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往下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huáng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qíng了,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cháo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chuáng上敲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gān净,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huáng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沙锅jī汤,面上一层huáng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吓!这jī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jī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打麻将?三缺一,等三爷起来,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这是什么字?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谁晓得他们?他反正什么都gān得出,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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