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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_张爱玲【完结】(15)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叶蛋和红枣之后,很小心的用一张纸把蛋壳和枣核包了起来。到了早晨,他口袋里揣着那包东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乡村的地方那样大,又那样不整洁,然而像这一类的垃圾简直就没处丢。他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到山岗上去,把蛋壳和枣核分散在长糙丛里。

    月香替他洗了袜子和手帕。太阳下山的时候,她把洗的东西收了进来,把他的袜子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到他房间里去,也许打算在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谈天。事实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调qíng,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

    天还没有黑,他那房间里倒已经黑下来了,但是还没有点灯。她站在门口,起初并没有看见他正在那里吃一只茶叶蛋。等她看明白了的时候,她胀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和他一样地窘。

    然后她说,“你的袜子gān了,顾同志。”她匆促地向他笑一笑,把东西搁在他chuáng上,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忙忙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冈把剩下来的两只茶叶蛋拿到饭桌上来,要切开来大家分着吃。他很窘地解释着,说这是他那天到镇上去的时候买的,带回来就搁在那里,一直忘了拿出来吃。这样几句简单的台词,他竟说得非常的糟,自己觉得很着恼。他们的态度也不大好。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度来应付它了。食物简直变成了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

    月香勉qiáng笑着,脸色非常难看,再三推让着,叫他留着自己吃。金根抓着两只手臂,拼命推开他的手。但是最手因为礼貌关系,他们不得不接受下来。那一天的晚饭吃得非常不愉快。平日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那天更加静悄悄的,谁也不开口。从此他们对他们的客人的态度就冷淡下来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说着话,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在那里吃东西。她这种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rǔxing。

    阿招现在也从来不进他的房,显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从来没有看见阿招在那里偷看他吃东西,但是她母亲大概屡次捉到她在那里偷看。忽然之间,他会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又是骂又是打,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到镇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总仍旧要假借一个藉口。小镇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他常常买红枣,因为那是“补”的;也买那种铁硬的大麻饼,直径五寸阔;还有叫做“金钱饼”的小麻饼——他从前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注意到它吃起来夸嗤夸嗤,响得那样厉害。白天没法关房门,只好背对着门坐着吃东西。像这样偷吃,他觉得实在是一种可耻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确是缓和了饥饿的痛苦和jīng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够工作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编写那水坝的故事。月香坐在檐下fèng衣服。她那孩子紧挨着她,站在旁边,顾冈全神贯注在他的工作上,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那边发生的事,那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固执的神气,她在母亲身上擦过来擦过去,用很大的劲,月香虽然对她不瞅不睬,也被她推搡得左右摇摆着,那孩子时而也低声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并且鼻子里哼哼着,发出一种幽怨的声音。有时候她又绝望地扯一扯她母亲的袖子。

    拔亓ㄎ亓闹些什么?”月香突然叫了起来,把她一甩甩开了。“你想要怎么样呀,瘪三!简直就是个钉靶的叫化子,给你钉上就死不放松!天生的讨饭胚!天天这样,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你怎么不死呀,瘪三?你怎么不死呀?”

    孩子哭了起来,抬起两只手臂,轮流地用两只袖管试泪。月香始终没有停止补缀衣服,也并不朝那孩子看看,只管颠来倒去把那几句话重复着,说了一遍又一遍。正仿佛她的怒气已经渐渐消散了,突然又是一阵气往上涌。她用一种断然的动作,把她fèng补的衣服放了下来,并且很小心地把针别在上面,免得遗失了。那孩子从经验上知道要有大祸临头。她急得团团转,两只手互相扭绞着,嘴里吱吱喳喳不知说些什么。顾冈在旁边看着,觉得非常惊异,这五六岁的小女孩表现恐怖与焦急,简直像舞台上珠一个坏演员的过火的表演。她那gān瘦的小脸看上去异样地苍老,她仿佛是最原始的人类,遇到不可抗拒的qiáng敌。在这一刹那间,顾冈有一个不可理喻的冲动,简直想掉过头来就跑,仿佛受威胁的是他自己。

    月香一把揪住阿招,劈放脑打下去。孩子哭嚎起来?/p>

    昂昧耍好了,金根嫂!”顾冈走上来想拉开她们。“小孩不懂事,你怎么能跟她认真”好了好了,算了!”

    她完全不睬他。也甚至于他的gān涉反而使她多打了两下。她终于住了手,又坐下来继续补衣服。阿招站在庭院中心呜呜哭着。

    鞍驯亲硬敛!”月香厉声喊着。

    顾冈回到他的座位上去。太阳不久就下去了,他回到他自己房里去,把椅子带了进去。月香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那孩子一直怯怯的非常安静。她睡熟了以后,月香坐在旁边做针线,心里也觉得有些懊悔。

    她突然对金根说,“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也卖点ròu,给阿招做点什么吃的。”

    她原来还有钱剩下来,金根想。她并没有全部借给她母亲。他不应当这样想——他觉得这是可鄙的,就像他在那里鬼鬼崇崇侦察她的行动。但是他不由得不这样想着。

    她说了这话,又懊悔起来,转过身来察看那熟睡的孩子的脸。“要是给她听见了又不得了,到时候没ròu吃,要闹死了!”她惭愧地吃吃笑着。但是隔了一会,她又沉思着说,“其实只要一点猪油。买点猪油来做米粉团子……豆沙馅。小孩子都爱吃甜的。”

第九章

    妇联会又要开会了。月香照例到隔壁去叫金根嫂一同去。

    八到溪边洗衣服去了,”谭大娘说。

    月香走开了,谭大娘就嘟囔着说,“要去不会自己去,还非得拉得别人一块儿去。别人又不是坐在家里没事gān。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忙着开会去,家里这些事谁做?一会来叫,一会来叫,一会儿来叫,叫魂似的。你又不是妇会主任,要你这样巴结,到处去拉人。倒真是夫妻两个一条心。算你当上了劳模了——”她掉转话锋,说到金根身上,声音越来越高。“人家捧你两句,就发了昏。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担粮食都到哪去了?到哪儿去了,我问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昂昧撕昧耍不要说了,”谭老大轻声说。

    鞍Γ年轻人傻呵!”谭大娘叹着气说。她坐在那里绩麻。“受不了人家两句好话,就恨不得为人家扒心扒肝,命都不要了,我老太婆活得比你们长,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我见过的事qíng就多了。一会儿这个来了,一会儿那个来了,兵来过了又是土匪都厉害。地下埋着四两小米,他都有本事知道!嗳,不要想瞒得过他们!”

    班擞矗老天爷,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呀?”谭老大高声叫了起来。“今天发了疯了!”

    谭大娘索xing大喊起来,“老头子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累你的,你放心!让他们去报告去!去立功去!随他再巴结些,还不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谭老大知道她那脾气是越扶越醉,拦不住她,也就由她去了。他知道顾冈同志今天不在家,又到镇上去买他的私房糕饼去了——这现在已经不是秘密——金根也出去了,到山上打柴去了。他们看见金根出去,但是他回来恰巧没被他们看见。他一直在自己屋里。月香也回来了,因为她忘了叮嘱金根一声,要留补不要让孩子溜到顾同志屋里去。她一走进院子,就听见谭大娘在那里大嚷大叫,一时也听不出她是和老头子吵架还是在骂媳妇。她回到自己屋里,看到金根站在门口,姿热很奇异,笨拙地垂着两臂,像一个长得太高的半大孩子。

    她把冰略略向隔壁侧了一侧。“在那儿跟谁吵架?”

    他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然后她也就听清楚了谭大娘在叫喊着些什么。金根的脸色是凄厉的。她很快地从他脸上望到别处去。她恨那老妇人这样残酷地揭他的痛疮,使他心里这样难受。

    按竽铮你别这么嚷嚷好不好?”她隔着墙喊着。“我们听见不要紧,万一让别人听见了去报告,回头你还怪我们,还当是我们gān的事,这冤枉跳到huáng河里也洗不清!”

    澳惚鹉帽ǜ胬聪呕N遥”谭大娘叫喊着。“我才不怕呢?我老年人风中烛,瓦上霜,我还想活一百岁么?倒是你们呵,年轻轻轻的不要黑良心!黑良心害人,往后也没有好日子过!”

    昂昧撕昧耍少说一句吧!”谭老大拼命拦着。

    拔拊滴薰事钊思液诹夹模”月香叫喊着。“一个做长辈的也不像个长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谭大娘闹起来。“你敢骂我?我是你骂得的?你发了疯?你是吃饭还是吃屎的?”

    暗昧说昧耍算了!”金根对他老婆说。

    八览咸婆!”月香嚷着。“你怎么不死呵,死老太婆!”

    澳忝钦庑┡人!”金根憎厌地说。

    澳闳ケǜ嫒!有本事叫我媳妇去告我去!到妇会去告我去!去呀!去呀!”

    澳愕故怯型昝煌?有完没完?”谭老大咬了牙齿说,跟着就听见一阵扭打的声音,和拳头哒啪哒捶在棉衣上的声音。

    昂茫你打,你打!”谭大娘放声大哭起来。“我这么大年纪了,孙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呀?你打死我吧!我也不要活着了,我还有脸活下去呀?”

    许多东西豁啷啷跌到地下去,大约是因为桌腿被碰着。谭大娘遍地打滚,号啕大哭。

    澳闳ト叭叭!”金根对月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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