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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15)



    刘荃突然拥抱着她。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他便用力把她的脸揿没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要留一点空隙,要把四周那可怕的世界完全排挤出去,关在外面。

    「huáng绢,」他轻声说。

    然后他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她不动,也不作声。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向他望了望,随即别过脸去。

    「你这样说,好象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说。

    「好,那么忘记你,好不好,」他笑着说:「马上一转背就忘了。」

    她的脸虽然别了过去,他可以看见她的面颊圆圆地突了出来,知道她是在笑。

    他吻她。那恐怖的世界终于像退cháo似的,轰然澎湃着退了下去,把他们孤孤单单留在虚空中。

    「你什么时候走?」huáng绢说:「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抱得她更紧一点。

    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可以听见口袋里有些纸张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响声。「这是什么?」

    「你的信。──真不顾寄掉它,寄了就没了。」

    「那你就带到上海去再寄。」

    「你家里的人看见上海的邮戳,不会觉得奇怪么?」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你怕我以后不写信给你?」

    「你总要等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地址才会写来。你算算,那还要等多少时候。」

    墙根的枯糙瑟瑟响着。一阵阵的归鸦呱呱叫着,在红色的天上飞了过去。

    「第一次看见你那天,你记得,大家在卡车上唱歌,」刘荃说:「我就留神听你的声音。」

    「我的喉咙不好。」

    「你唱歌的声音比平常说话声音尖些,不过也非常好听。」

    huáng绢低下头去把额角抵在他胸前,格格地笑了起来。

    「gān吗笑?」

    「我根本没有唱,就光是假装着张张嘴。」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狂笑得无法停止。

    「我们都有点歇斯底里。」刘荃说。

    他也像一切人一样,面对着极大的恐怖的时候,首先只想到自全。他拥抱着她,这时他知道,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有一种绝对的安全感,除此以外,在这种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别的安全。只要有她在一起,他什么都能忍受,什么苦难都能想办法度过。他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照顾他自己,他们一定要设法通过这凶残的时代。

    于是他有了一个决定,那是简单得近于可笑的,仿佛是一种极世俗的「上进」的念头。他一定要在工作上有好的表现,希望能一步步地升迁,等到当上了团级gān部,就可以有结婚的权利。

    「huáng绢。我到南边去,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一时不会回来,」他说:「反正在一两年内我一定要想办法,我们要调在一个地方工作,以后永远不分开。」

    她仅只抚摸着他的脸与头发,痴痴地望着他。

    「看什么?」他终于问。

    「你的头发是新剃的?」她微笑着说:「怪不得看着有点两样。」

    「昨天在县城里剃的。」

    「有点土头土脑。」她扳下他的颈项,用力吻着他的头发。

    他虽然在这样沉醉的时候,也还是有半个人是警觉的。仿佛听见土墙那边有人声。他们很快地分开了。有人一路说着话走了过来。

    刘荃与huáng绢立即转过身去,沿着墙根缓缓走着。走到土墙的尽头,一转弯正是大路,路边约合作社倒已经点上了灯。看到那灯火,他们才惘惘地意识到天色已经昏黑了。

    有人在合作社的窗口招着手喊叫:「刘荃!刘荃!张同志找你呢!果实账还没结清。」

    刘荃只得走了进去。一进去就无法脱身。这天晚上,刘荃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照理应当早一点去睡,却表现了无比的工作热qíng,在合作社陪着huáng绢与其它的工作队员们,算盘滴答搭答,算了大半夜的账。

    他回到小学校里收拾收拾,刚睡下没有一会,就被张励叫醒了。天色还是漆黑的,校役送上灯来,匆匆吃了早饭就上路。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抢着替他们掮了背包,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子。张励又叮咛一番话,方才分手。

    太阳还没出土。漫天都是一条条橙红浅粉的云霞,天空非常高远广阔,那黑暗的地面却显得十分扁平。远远近近一声颤抖摇曳的jī啼,仿佛炊烟四起,在地平线上袅袅上升。

    刘荃一路走着,不由得时时地向那昏暗的原野中望去,看见地面上露出一撅撅的树桩,就似乎有些心惊ròu跳。上面是否还挂着皮ròu与肚肠,自然也看不清楚。黎明的鸟雀唧唧喳喳叫得正欢。想必早被鸟雀啄得gāngān净净了。

    他这样望着,却注意到那野地里蹲着一个黑影,依稀看见是一个女人,在地里挖掘山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动一动。已经走过去老远了,又回头来看了看。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了,那蹲踞着的人形仿佛缩小了许多,却变得很清晰。可不是二妞吗?

    刘荃继续往前走着。那条骡车路渐渐凹陷下去,两旁的土岸渐渐遮住了视线。被露水湿润了泥土微微发出土腥气。两边的土地不住地升高,升高,把他们关在土腥气的甬道里。那遍地都是恐怖的大地,终于被关闭在外面,看不见了,也许永远不会再看见了,而他突然感到无限的依恋。

    他向张励说:「你先走一步,我去解个手再来。」

    张励在这土沟里走着,决看不见他的。

    他往回跑。跑到平原上,转到一棵树后面,向大路上张望了一会。没有人在侦察他。

    二妞仿佛吃了一惊,远远地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人向她飞跑过来。她本能地把破烂的短衫拉扯着掩在胸前,半站起身来,像要逃跑似的。

    「二妞!是我!」刘荃第一次叫着她的名字。「你怎么样?还好么?我一直惦记看。」

    二妞又蹲到地下去掘红薯,漠然地。

    他在她跟前站住了,望看她用手指在泥地里挖掘着。

    「我现在马上就要走了,不回来了。」他默然了一会之后,这样说着。

    二妞依旧没有说什么,却抬起一只手来,把手指cha在她那灰扑扑的涩成一片的头发里,艰难地爬梳着。然后仿佛又省悟过来,一手的泥土,全抹到头发上去了,于是又垂下了手。

    「我很不放心你,」刘荃说。

    她似乎又忘了,又用手指去梳理头发,低着头,十只手指都cha在乱头发里,缓缓地爬梳着。

    「二妞,你……」他想说「你恨我吗?」但是又觉得问得太无聊。她当然恨他的。一方面他又直觉地感到她并不十分恨他。「你跟你母亲说一声,」他接着说下去:「说我走了,我没能帮助你们,心里非常难受。」

    太阳出来了,huánghuáng地照在树梢上。

    树枝上结着一颗颗小小的枣子,两头尖,青色中微泛huáng红。从前她笑他不认识枣树,要不是看见这树上结着枣子,他也还是不认识。

    他惘然地站在树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妞,」他又说:「你年纪还轻得很。年纪这样轻的人,不要灰心。」

    二妞微微摇了摇头。那样子也可能是说不灰心。但是她随即流下两行眼泪来,抬起两只泥污的手,用手背在脸上不住地揩擦着。

    刘荃站在那里,半天没有作声。「我走了,」他终于说:「你自己保重。」

    二妞忽然抬起头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笑了一笑。她那洁白的牙齿打落了两只,前面露出黑dòngdòng的一个缺口,那笑容使人看着不由得觉得震动,有一种惨厉之感。

    刘荃转过身去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是那枣树叶子成阵地沙沙落下地了,嗤溜嗤溜顺地溜着,总是跑在他前头。

第五章

    车厢里的广播机播送着解放歌曲与苏联音乐,从早到晚无休无歇,震耳yù聋。火车轰隆轰隆向前面疾驰,但是永远冲不出那音乐的氛围,随它跑得多么快,那闹轰轰的音乐永远粘附在它身上,拉不完扯不断,摔不开。

    天黑了,车上亮了电灯。广播机播出一个尖锐的女音:「现在──开始──供应──晚餐──现在──开始──供应──晚餐──」

    乘客开始骚动起来,听从那尖锐的声音的调度,按照车辆的号码,分批轮流到餐车去吃饭。

    吃饭时间过了,窗外一片漆黑。广播机里奏的是一个苏联红军的军歌,金鼓齐鸣,喊声震天。听众仿佛被关闭在黑暗窒息的留声机匣子里面,卷在那疯狂的旋律里,毫无闪避腾挪的余地。

    幸而中国人一向对于喧嚣的声音不大敏感。大家依旧打盹的盹,看报的看报,在那昏huáng的灯光下。广播机里的女人突然又锐叫起来:「伟大的──huáng河──铁桥──就要──到了!──伟大的──huáng河──铁桥──就要──到了!──大家──提高──警惕──保卫──huáng河──铁桥!──大家──把窗子──关起来!──大家──保卫──列车!──保卫──huáng河──铁桥!」

    车厢里一片砰砰的响声。大家纷纷站起来关车窗。

    张励与刘荃本来倚在椅背上打盹,也都惊醒了。刘荃坐在近窗的一面,睡眼惺忪站起来关窗。但是那扇窗户嵌牢在里面,涩滞得厉害,再也推不上去。张励也站起来,帮着他扳,也没有用。

    「乘务员!乘务员同志!」张励叫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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