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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18)



    「我认为……还是先将就着用着吧。」刘奎觉得很为难。「现在那一张,小是小一点,也还可以对付,就是抽屉上要配个锁,为了保密──」

    「配什么锁,那么张破桌子!楼底下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国际友人来参观,太不象样了!你马上去把那一张给我搬回来!」

    「赖同志一定不让搬的,刚才我去问了一声,已经不高兴了,」刘奎只得说了出来。

    「你这话奇怪不奇怪,凭什度自己屋里的东西让人家拿去了,还一声都不敢吭气?」玉宝瞪着眼向他嚷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有本事就把人家的东西往自己屋里搬!成天只听见他们嚷嚷,说现在机关里『正规化』,『正规化』,不能再那么『游击作风』了,这又是什么作风?──成了qiáng盗?也不是什么游击队!」

    她立bī着刘荃去和赖秀英jiāo涉。刘荃在革命队伍里混了这些时候,人qíng世故已经懂得了不少。他知道赖秀英这样的人决不能得罪,但是上司太太还更不能得罪。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向赖秀英的办公室走去。

    房门仍旧大开着,迎面正看见秀英坐在书桌前面,低着头在那里办公,也不知是记账。她的短而直的头发斜披在脸上,她把一绺子头发梢放在嘴角咀嚼着,像十九世纪的欧洲男子咀嚼他们菱角须的梢子。

    刘荃在门上敲了敲,引起她的注意。「赖同志,」他硬着头皮说:「关于这张书桌──」

    赖秀英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才把他吓回去了,他倒又来了。

    「怎么着?」她大声说:「是我叫搬上来的──你打算怎么着?东西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东西!我是不像有些人那么眼皮子浅,什么都霸着往自己屋里搂──什么钢琴呀,冰箱呀,沙发呀……你瞧瞧我们这沙发,弹簧都塌了!分给我们的汽车也是旧的,好汽车轮不到我们坐!我是一声也没出──我才不那么小气!可是你不出声,真就当你是好欺负的!」

    她越说越火上来,翻身向书桌上一坐,弯着腰把桌子拍得山响。「有威风别在我跟前使!什么东西!解放上海的时候要不是我们崔同志救了她男人一条命,她还有今天这一天呀?就凭她那块料,要是没有她男人她也当上了副主任,我把我这『赖』字倒过来写!」

    刘荃走出去,周玉宝早已抱着孩子站在她房门口等着。

    「在那儿嚷什么?」她皱着眉问。

    「赖同志坚决地不让搬,」刘荃又笼统地回答了这样一句。

    她其实是明知故问,早已都听见了:「什么旧汽车新汽车──还有脸说!他们崔同志拿了去就给漆了一通,里里外外都见了新,这该多少钱,你算算!这不是铺张làng费是什么?又是什么崔同志救了我们赵同志的命──告诉你,当初在孟良崮,要不是我们赵同志救了他一命,那崔平早就死了,她也嫁不了他,也抖不起来!要不然,哼,就凭她赖秀英,什么人事科。连人屎也轮不到她管!」

    刘荃没有作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转身下楼去了。玉宝却又唤住了他。

    「等孔同志回来了,叫他帮着你去搬书桌。非换回来不可!这会儿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搞这个,一会儿还有民主人士来开会。」

    刘荃猜她也是借此落扬,当时也只有含糊答应着,走下楼去。

    「还没有体验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先感到了大家庭的苦痛。」他想。

    他回到办公室里,张励刚从医院裹着了腿回来,一看见他就问他们的写字台到哪里去了。刘荃只约略地说了两句。他这种地方是寸步留心的,话说多了要被称作「小广播」,要被检讨。

    但是刚才听周玉宝赖秀英提到她们的丈夫过去的历史,不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谈话间就随口问了一声:「赵楚同志和崔平同志是不是都曾经参加解放上海的战役?」

    「是呀,他们都是团长,他们那两团人并肩作战,都是由虹桥路进上海的。」张励虽然也是初来,他神通广大,已经把上司们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因为他没事的时候常找着那炊事员孔同志套jiāoqíng,孔同志看他是个党员份上,也很乐意和他聊天。孔同志是赵楚的老部,所以源源本本把赵楚的全部历史都讲给他听了。

    「说起来真是可歌可泣,」张励四面张望了一下,很神秘地把椅子向刘荃这边挪了挪。「像赵楚同志跟崔平同志、真够得上说是生死之jiāo了。在中学时代就是最要好的同学,一块儿考进大学。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块儿跑到延安去参加革命。在半路上崔平害痢疾,非常危险,幸亏赵楚日夜看护他,总算保全了xing命。到了延安,两人都进了抗日大学。毕业以后,毛主席派他们俩化装穿过沦陷区,到江南参加新四军,在军队里gān政治工作。又遇到皖南事变,赵楚的腿上了一枪,没法逃走,崔平舍命忘生地去救他,两人一同被俘,囚在江西上饶。然后抗日战争发生了,大批的囚犯都得往里挪。半路上走到赤石,犯人bào动起来,赵楚受了伤,崔平背着他逃跑,从福建的赤石镇一直背到福建江西边境的武夷山顶。」

    刘荃默默地听着。他所知道的赵楚与崔平,已经是一副「革命老油子」的姿态了,但是他也能够想象他们是两个热qíng的青年的时候。

    「在一九四七年的孟良崮战役里,」张励继续说着:「赵楚是华东野战军里的一个营长,崔平是他那一营里的政治指导员。崔平在火线上受了伤,赵楚又冒了生命的危险爬上去,把他救了回来。一九四九年解放上海的时候,他们一人带了一团兵由虹桥路进上海,赵楚受了重伤,又是崔平舍命忘生救了他的xing命。」

    刘荃不由得为这故事所感动了。无论如何,这两个人是为了一种理想流过血的,而他们的友qíng是这样真挚。这两个人的妻子彼此嫉恨,也是人qíng之常吧,因为她们的丈夫屡次为了救朋友,差一点牺牲了自己的xing命,做妻子的对这样的朋友当然没有好感。

    她们只是极普通的女人,刘荃心里想。他最初见到她们的时候,的确是觉得惊异而且起反感,因为她们身为『革命gān部』,而竟是这样世俗、贪婪、脑筋简单。现在也看惯了。她们是jīng明的主妇,不过因为当gān部的永远是东调西调,环境太不安定,所以她们是一种犷悍的游牧民族的主妇……

    「真是伟大的友谊。」张励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秘密的说:「甚至于同爱一个女人,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谊。」然后他连忙解释:「当然这也是因为一个gān革命工作的人。工作的热qíng比爱qíng更──」

    「那女人是谁,是周玉宝吗?」刘荃有点好奇地问。

    张励一句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略有点不高兴,微微摇了摇头。

    「难道是赖秀英?」也许那时候他们是在一个极荒凉的,女人非常稀少的地方。

    「不是。──是他们在抗大读书的时候的一个女同学。两人同时追求她,后来是崔平胜利了。可是那时候他还是下级gān部,没有资格结婚。后来他跟赵楚两人被派到江西去了,那女人在延安,由组织上给做媒,嫁了个老gān部。」

    这一类的故事刘荃听得多了,常常有年轻的男女一同参加革命,两人发生了爱qíng,但是男方不能结婚,需要耐心等待,慢慢地熬资格。然而事实却不容许女方等待那样久。无论她怎样qiáng硬,组织上总有办法「说服」她,使她嫁给一个老gān部。

    每逢听到这样的事qíng,他总是立刻想起huáng绢来。她能够等他等多么久呢?自从来到上海,已经陆续地接到她三封信,但是信的内容是那样空虚,仅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韩家坨的土改已经胜利完成,她已经回北京去了。因为土改工作努力,已经被批准入团,最近被派到济南的团部里工作,生活虽然苦,jīng神上非常愉快,对于他也仅只是勉励他努力工作,完全是一派乐观的论调。他明知道她信里不能够说真心话,因为组织上随时可以拆阅一切信件。不但信里不能发牢骚,信写得太勤或是太像qíng书也要害他挨批评的。其实他自己写给她的信也是一样!永远是愉快积极而空dòng的。但是每次收到她的信,总是感到不满。这样的信,使人越看越觉得渺茫起来,仿佛渐渐地不认识她了。

    也甚至于现在已经有人对她加以压力,要她嫁给一个有地位的gān部。如果有这样的事qíng,他知道她的信里也决不会透露的。当然这一类的话也在不能说之列。同时,她一定也不愿意让他感到烦恼。但是因为他知道是这样,反而使他一直烦恼着。

    被派到上海来搞抗美援朝工作,也许他应当觉得他是有前途的,被重视的。张励大概也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他们当时曾经被「冲昏了头脑」,来到这里不久,他就清醒了过来,感到自身的渺小了。现在全国的宣传员的队伍有一百五十万之多。单说在这机关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压在他们头上,一个个都是汗马功劳的。他们在这里的地位还抵不上从前衙门里的一个师爷。

    隔壁房间里忽然地板上咕咚咕咚,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他们这边桌上的茶杯都在碟子里霍霍响着。是隔壁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因天气太冷,在那里蹦跳着取暖。

    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一色的浅灰。外面园子里,竹篱笆圈着一块棕huáng色的糙地,红灰色三角形的石头砌的一条小路穿过糙坪,一块块石头因为天气cháo湿,颜色深浅不匀。在那yīn寒的下午,房间里的空气像一缸冷水一样,坐久了使人觉得混身盐cháo卤滴,如同吃食店里高挂着的一只卤鸭。刘荃与张励每人在棉制服里穿著两套夏季制服,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冷得受不住。张励找了点废纸,在铜火盆里燃烧着取暖,然后索xing把整卷的朱丝栏信笺稿纸都加上去。办公室里别的没有,纸张是丰富的。他们这边屋里分到这么一只火盆,大概也还是沾了周玉宝的光,因为她是管照顾的。

    听说这座房子本来是一个阔人的住宅,沦陷时期被日本人占用了,胜利后也就糊里胡涂当作敌产接收了下来,解放后又被共产党接收了去,所以饱经沧桑。像楼下这间办公室,就破坏得相当厉害,白粉的天花板上有一块块煤烟熏的黑渍子,是烧饭的煤球炉子熏的。地板上也是斑斑点点,都是香烟头烫出的焦痕。那粉蓝色糊壁花纸上也抹着一条条臭虫血,又有没撕gān净的白纸标语。刘荃瑟缩地向着火,忽然想起huáng仲则的两句诗:「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以前在学校里读到,倒也觉得平常,这时候却颠来倒去放在心里回味着,觉得和自己的心境非常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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