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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32)



    「抗拒坦白的顽固份子已经都枪毙了!」播音器明朗地宣布:「大家赶快坦白!再仔细反省一下,赶快彻底坦白!」

    电灯忽然又灭了,重新堕入黑暗世界。如果这是一出戏,那实在是把观众qíng绪控制得非常紧,不让人透过一口气来。

    房间里声息毫无,不知道是不是都在反省。刘荃进来了十几天,对于同室的犯人知道得很少,因为禁止谈话。但是每次进来一个新犯人,坐在旁边的例必要轻轻地问一声:「哪里来的?」有时候那新来的只是垂着头坐着。但是也有时候可以得到简单的回答。一部份似乎是国营机构的高级留用人员,被指控贪污,目的大都是借退赃的名义榨取他们的财产,此外就是像刘荃这样的非党员的gān部了。刘荃本来也听见说,这次三反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清理中层」。非党员的gān部数近千万,需要作一次清理。称他们为中层,是因为他们介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立场不够明确。经过这一次三反,有许多是要被淘汰的。

    刘荃关进来之后,已经提出去问过两次话,他矢口否认有贪污qíng事。他早已下了决心,无论他们用酷刑也好,用心理战术也好,他决不滥认罪名,把他没有做过的事也「坦白」了出来。并不是充英雄好汉,而是事实上办不到。承认了贪污就得退赃,他哪里来的钱?家里是绝对赔不起,也没有阔亲戚可以告贷。现在这时候大家都为难。他自己至多一死,不能再去害别人。

    「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播音器又低声说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窗外有一辆汽车驶过来,车灯的光照到窗户里来,一瞥即逝,就像整个的世界在他眼前经过那样亲切、温暖,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机缘。

    刘荃想起他过去二十几年间的经历。不快的事qíng例都不放在心上了,只想起一些值得怀念的事与人。

    他想起huáng绢。同时也不免想到戈珊,她究竟是给了他许多愉快的时光。似乎是白白地送给他的,然而结果他还是付出了很高的代价。这也是人生吧?

    如果他被杀,他希望huáng绢永远不知道他致祸的真正原因。假使她知道他是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缘故,所以被人陷害,她一定觉得他欺骗了她,他们之间的感qíng完全被污rǔ损害了。

    别让她知道,这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

    房门突然又打开了,电筒的白光she了进来,在人堆里搜索着。

    「刘荃!站起来!」有人喝叫着。

    刘荃扶在隔壁一个人的身上,艰难地站了起来。坐得太久了。

    电筒的白光终于找到了他的脸。

    「出来出来!」

    他没有等他们进来拖他,就在人丛里挤了出去。有两个难友匆勿地握了握他的手。在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谁。如果他来得及分析他自己的心qíng,他实在憎恨这两个人,因为这时候也只希望无牵无挂,而他们像是生命自身,凄楚地牵动他的心。

    两个警察押着他在甬道走着,下了楼。当然是不会用汽车押赴江湾刑场了,为了「杀jī吓猴子」,就在监狱里处决。在楼下又穿过了一个很长的甬道,他以为应当到一个院子里,但是转来转去还是在户内。还要经过验明正身的手续。

    他猜想那是典狱长的房间,远远看见房门开着。里面灯光很亮,陈设着玻璃面的圆桌,沙发椅、茶几、花瓶,像一个会客室。他看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已经忘了一个普通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人们是怎样生活着。

    警察带着他走进房去,里面只有一个穿解放装的年轻女人站在灯光下。

    huáng绢两只手拉着他,微笑着向他脸上望去。她眼睛里异样的光变成泪水,流溢了出来。他一定是在做梦,而这梦已经快醒了,因为已经到了饱和点。他可以觉得它颤抖着,马上就要破了,消溶在黑夜里。

    「你怎么能够来?」他轻声说:「我以为一概不准接见。」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她低声说,她向门口的两个警察微微瞟一眼。

    两个警察闲闲地负着手站在那里,斜伸着一只脚,很耐心地,像是预备久立的神气,并且故意向空中望着,表示不gān涉他们谈话。

    这样优待,刘荃实在不能相信。他紧紧地抱着她,凑在她耳边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能够让你来。不然我总当是做梦。」

    她被他bī得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地说了声:「是戈珊。她很帮忙。」

    刘荃没有想到戈珊竟这样神通广大,尤其觉得奇怪的就是她居然这样大量,竟去替huáng绢设法取得「特别接见」的权利,让他们见这一面。她对他的这一片心,实在是可感。虽然追根究底,这一次的事还是她害了他,但是她自己未必知道,而且也不是她的过失。

    「你怎么样?」huáng绢轻声问。「还好吧?」她胆怯地抚摸他的肩膀与手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遍体伤痕。

    「我很好,一点也没有什么。」

    huáng绢偎在他身边,恋恋地望着他的脸。「你又跟我认生了。」

    「怎么?」

    「又像我们在那下雨天看黑板报的时候,」她低声说。

    刘荃笑了。于是他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就热烈地吻她。她裉旌芷婀郑她那样迫切地抱着他的脖子,但是她是冰冷的。她像一个石像挣扎着要活过来,但是一种永久的寂静与死亡已经沁进她的肌ròu里。他仿佛觉得他是吻着两瓣白石的嘴唇,又像吻着一朵白玫瑰,花心里微微吐出凉气来。他直觉地感到她今天是来和他诀别的。一定是她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处死了?br>「你听见什么消息没有?」他问。

    「你别着急,耐心一点。你不要紧的。」

    他没有作声。「我们说点别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气。

    「说什么呢?」刘荃微笑着说。

    她的眼睛里已经又汪着眼泪,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话来说:「哦,有一桩事qíng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我离开韩家坨的时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写的还是本来要写的?」

    huáng绢不禁微笑了。「你当我是诚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认?」

    「当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脸贴在她面颊上揉搓着。

    「从前的事想着真有趣,」她说。「你记得在卡车上唱歌,你始终没唱,就光张张嘴?」刘荃说。

    「你还说我唱得好听。」

    「真的,我就从来没听见你唱过歌。」

    他觉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极细微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太单薄,但是这样低声唱着,也还是有一种韵味。唱的是他们在中学时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chuī着些微风。

    啊……微风chuī着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她突然停止了,把脸压在他衣服上,半天没抬起头来。刘荃也没有作声。

    「底下不记得了,」她终于说。

    「我也不记得了,」刘荃微笑着说。

    警察突然开口向刘荃说:「喂,得走了!时候已经过了。」

    但是huáng绢紧紧地抱住他,她的眼泪流了一脸,她疯狂吻着他的眼睛和嘴。她又像一个石像苦痛地挣扎着要活过来,一个冰冷的石像在凄迷的烟雨中。「刘荃!」她哽咽着说:「刘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她从前不是不许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她认为这话是不祥的,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刘荃像触了电似的,站在那里呆住了。她这是太明显地表示他们从此永别了。

    「走走!」两个警察走上来拉他,刘荃本能地就扳开了huáng绢的手,很快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被这些人横拖直曳。

    警察又把他押回原来那间黑暗的房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他想。

    挨着他坐着的一个人悄悄地问:「哪里来的?」

    他起初没有回答。然后他说了声「我是刘荃。」

    那人惊异起来。「我还当是个新来的。」他仿佛有点难为qíng似的。「怎么?没有怎么样?」

    「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坦白是生路,」播音器又鬼气森森地轻声念诵着:「抗拒是死路……」

    大概接近午夜的时候,突然灯光通明。看守人打开房门,分给他们每人一份纸笔,限他们在天明以前把坦白书写好。

    刘荃很用心地写了他的坦白书,但是他知道他等于jiāo了白卷。

    天亮的时候,把坦白书收了去。他们的政策向来是一张一弛,玩弄着对方的神经。经过那样紧张的一夜,第二天竟是极平淡地度过。陆续又新添了几个人,都是别的房间里调来的。屋子里已经坐不下了,一部份人只好站着,大家换班。

    刘荃一直等到第三天上午,仍旧毫无动静。直到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模样,忽然把他叫了出去,带到楼下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个穿huáng色制服的同志坐在一张小条桌前面。这比较像「验明正身」的场面了。

    「你是刘荃?」那人翻阅着厚厚的一叠文件。

    「是的。」

    「现在经过调查研究,你和赵楚的关系相当密切,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的反人民罪行你决不会一无所知,很有互相包庇隐瞒的嫌疑。无论如何是警惕xing不够高,立场不够坚定。但是人民政府特别宽大,还是要争取你。你现在可以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工作,但是暂时还是在群众的管制下,让群众监视考察你的行动。乱说乱动,马上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明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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