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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37)



    陶全海是被他们取笑惯了的,鼓着脸没说什么。

    「你瞧这鞋这么大,也真弩扭,」另一个人说:「一个个战俘都是走路踢哩塌噜的,倒是好,不用想逃跑。」

    「都成了小脚老太婆了,鞋里塞上些烂棉花,」叶景奎说。

    「你们都是皮鞋,我是靴子,」刘荃说。

    「也有一批人领到靴子。他们把脚背上这块铁拆下来,」叶景奎弯下腰来指点着:「做成一把小刀子,又快又经用,真不错。做锉子也行。」

    大家背上都有白漆写的POW三个大字。一个眼不见,陶全海用粉笔把叶景奎脊梁正中的那O字添上头尾与四只脚,成了一只乌guī。大家发现了,又哄笑起来。

    刘荃觉得他们简直像一群天真的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但是当然并不是无忧无虑的。谁也不喜欢在铁丝网背后过日子。而且前途的暗礁正多,板门店会议仍旧为换俘问题在争执着拖下去,拖下去。大家都恐惧着联军当局最后在外jiāo压力下还是会牺牲他们,把他们jiāo还给共方。

    chuī哨子召集大家吃晚饭。在餐室里,大家拿着自己的碗排着队走上去,一个当值的战俘从一只庞大的洋铁罐里一大匙一大匙舀出饭来,米饭与蔬菜碎ròu煮在一起。

    「他妈的,真像猫饭,」陶全海咕噜着。

    「听说这还是由医生每天算好了『热量』,开的菜单子,」叶景奎告诉刘荃。

    「这饭倒是营养丰富,就是不大配我们中国人的口味,」刘荃笑着说。

    「可不是,大家每月磅一磅,倒是体重都增加了,可是还是抱怨吃得不好。」

    晚饭后他们看着别人下棋,看了一会。叶景奎送刘荃回屋里去,两人在那石屋的门外站着抽着香烟谈话。叶景奎也是在争夺那座山头那一役受伤被俘的。他从他们别后的qíng形谈起,把他过去的事统统告诉了刘荃。

    在他的故乡河南,一直从抗日战争的时候起就有共军来来去去,常常盘踞一个时期,又在国民党军队的压力下退却了。在一九四六年,他十九岁,正在读中学,共产党占领了他那村庄,立刻开始征兵。唯一的逃避方法是到一个共党办的学校去读书。叶景奎的父母就让他转学转到泰兴第八中学,是共产党新开办的。同年七月,共军撤出这个区域,把学生全都带了去,在山西的共区经过一年多的紧张的训练,这一批学生毕业后就全部「下部队」服务。

    他离家的时候,共产党对富农的态度还很好,毫无敌意,但是到了一九四九年,他父母的田地全部充了公,老夫妇俩流落为丐,相继死去。

    叶景奎工作非常努力,一九四八年入了党,一九四九年被任为第十五军文工团团长,负责经管士兵思想改造。他随军南下,除了管文牍,还要主持无数的检讨会议,在万分紧张疲倦qíng形下,一时疏忽,丢了一笔钱,是连部的伙食费,约合港币二十八元。这是一个严重的过失,他被处罚,送到第十五军的一个特殊的学校去,经过几个月的改造、学习,才又派到云南去,在第四军司令部服务,担任新改编的卢汉的军队的思想改造。

    在云南,他看见云南出产的锡,大量经由亚洲内部运往苏联。

    他又被派回第十五军服务。那时候第十五军驻在四川。韩战已经开始了,在秘密的党员会议里,赴朝作战保卫东北成为讨论的课题,但是大家都以为这行动将是出于志愿方式,没想到在一九五一年三月,第十五军就直截地被派赴朝鲜。大部分的士兵连「志愿军」三个字是什么意义都不知道。

    路上经过老共区。本来一直听见许多宣传,说老区怎样富庶,像乌托邦一样。但是叶景奎看见许多老百姓吃糠。

    乘火车到东三省去,他看见一车一车装满粮食,铁路上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都是经过东三省运到苏联去的。

    军队在中朝边境上的安东驻扎了几个星期,因为士兵qíng绪低落,没有斗志,需要积极训练他们的思想。叶景奎寄住在当地民家,屋主人是一个孤老太婆,他问她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她说她儿子七年前跟着共军走了,从此就没有音信。她说起他的年岁xingqíng和小时候的一些琐事,她静静地啜泣起来,再三重复着说:「你们谁都不想家!你们谁都不想家!」

    刚巧这时候有个村gān部来访问,看见她在流泪,第二天就把所有驻兵的人家都叫去开会。会上说了些什么,叶景奎也不知道,只知道那老太婆从此不敢和他说话了。

    这件事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但是他那时候心里还是很矛盾,仍旧不肯让它破坏他对于党的信心。他只归罪于「过左」的gān部。

    在朝鲜,叶景奎一直在后方担任第一百三十三营政工部的人事工作。第十五军连打了五个大败仗,在一九五二年chūn天调回后方。他自己那一营人死了三分之二。疲乏而消沉的残余部队回后方休息,又要加紧思想训练。叶景奎正是工作得最紧张的时候,忽然三反运动「反」到他们部队里来了。

    军中有些大学生出身的党员gān部,初露头角,对于文化程度较低的先进gān部排挤得很厉害。他们抓住这机会打击叶景奎。旧案重翻,他在一九四九遗失了合港币二十八元的一笔款子。并且他处理连部的党务工作者家属救济金,也太làng费。这是因为他工作太忙,而且因为体谅有些家属急待救济,所以径自批准了,没有请示营部党小组。

    部队开全体大会,在会上控诉叶景奎贪污làng费的罪行。政工部主任站出来说他从前遗失的那笔钱是嫖jì用掉的。

    叶景奎受了很大的刺激。他全心全意献身给党,他节俭到洗澡洗衣服都不用肥皂,倒诬赖他làng费。而且他是纯洁的,他的道德观念几乎近于清教徒的严厉。说他嫖jì,他就连现在提起这件事还十分愤慨,屡次说:「我们家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他们崴嫡庵只埃?br>他面对着几千个士兵为自己剖白。如果他肯认错,倒也许不过罚他再经过几个月的思想改造。他不认错,难道倒要党向他认错?于是政工部主任更是加qiáng火力攻击他。叶景奎知道他是没有希望了。他第一chuī尝到了党内的黑暗。

    他完全为党生活着,而它倒过来恶毒地咬他一口。他那俭啬可怜的生命突然失去了意义。他连一个妻子与小孩都不能有,因为他的工作不容许他结婚。

    叶景奎找出手枪来自杀。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扳枪机,讲台上坐着的同志们就把枪夺了过去。这企图自杀的举动更是犯罪的铁证。叶景奎被开除党籍,革去一切职位,判了三个月徒刑,期满再派赴前线。

    在这三个月里,他挖沟渠,挑担子运军火,同时改造思想。但是他实在「改造」够了。

    「我老对自已说:『共产党并不要我这样的人。共产党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要。』」

    他恨恨地说着,流露出那样一种年轻人的天真的骄傲,刘荃看着他,不由得心酸起来。

    他被释放之后,立刻派往前方,以一个新入伍的士兵的身分挑担子运军火。他受不了这个,并不是这工作太辛苦,而是他实在不愿意为共产党工作了。他要求上前线作战,他希望战死。

    他们答应了他的要求。在争夺山头的拉锯战里,共方损失惨重。叶景奎竟当上了一名班长,纯粹是因为其它能当班长的全死光了。

    在他遇见刘荃的后一天,联军占领了一个小山,正俯瞰中共阵地。在pào火下他们全军覆没了。

    叶景奎受了重伤怕被敌军发现,爬到一个pào弹xué里躲着。一连躲了三天,下起雪来了,他舐着雪止渴。但是失血过多,他想他不痛死也要冻死了,不冻死也要饿死。

    太阳出来了,他看见南韩兵士在上面山坡上站岗。

    党虽然把他像一口痰似地吐在鞋底下踏来踏去,他绝对没有想到背叛它。他没有想到有选择的可能。他深信落到联军手里一定要受酷刑然后被杀。所以他躺在那dòngxué里,又挨了六天。最后他被饥寒与痛楚磨折得发狂了。他决定向守兵喊叫,心里想:「如果他们是不人道的,索xing一刺刀戳死我,也免得我再受苦。」

    南韩的士兵听见他微弱的呼喊,跑下山坡来看。他们救了他,把他送到医疗站去,然后转送医院。此后他的经历也和刘荃差不多,但是对于他的影响只有更大,因为在他完全是第一次与外界接触。他渐渐知道铁幕外的世界是怎样的,知道他以前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他只要一提出共产党三个字,就愤恨得全身都紧张起来。他说话仍旧沿用着共党的词汇,但是说起苏联人来总是用「大鼻子」的名称。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久。战俘营外的守兵正chuī着军号。今天晚上月亮很圆,那huáng土的广场在月光中成为一种苍淡的huáng白色。四面的荒山筋纹毕露,都浴在那清光里。苍蓝的天空上白隐隐的像罩着一层霜。那月光下呜呜的喇叭声,很有一种塞外悲茄的意味。

    刘荃也说起自己的经历,也提起三反的时候下狱的经过,不过没有提到任何女人。

    「你有爱人没有?」叶景奎问。

    刘荃略微顿了一顿,才说「没有。」但是这样回答了之后,却觉得往事如cháo,顿时都涌上心头。他向西南方望去,隔着那一层层的山岭,真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那一年七月,韩战结束了,联军忠实履行他们对战俘的诺言,坚持到底,终于在停战协议中规定「志愿遣俘」。但是原则上是如此,手续方面却没有说清楚,在九十日的「解释」期间,一切都jiāo给「中立国遣返委员会」处理。这叫战俘们怎么能放心呢?五个中立国,倒有两个是苏联的卫星国,波兰与捷克。其余三个,瑞士、瑞典、印度,又都是承认中共的国家。

    联军把战俘jiāo给印军监管,他们全部迁移到不设防区新划定的一个「印度村」,这村落仅只是在山冈上搭着许多帐篷,外面围着铁丝网。迁入不久,中立国遣返委员会就写了一封信给全体战俘:「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不让你们受任何胁迫……向你们保证你们要求遣返的自由,那是你们的权利。」又说战俘「绝对必需」听取解释。解释员「会告诉你们,你们回国后可以度和平生活,而且完全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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