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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6)



    访问贫雇农的工作已经告一结束,忙著给区上写汇报,大家帮著抄录。发给huáng绢的一份似乎特别长些,一直抄到huáng昏后,人都走光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小学校的教务室里埋头抄写。桌上点著一根红蜡烛,cha在泥制的烛台上。在那huáng昏的烛光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白粉剥落的墙上贴著一张石印的孙中山先生像,一张彩印的毛泽东像,每一张画像的两边都贴著两条白纸标语,像对联似的。对面墙上又高挂著两只大红色的腰鼓,那铜匝铜钉微微的闪出金光来。小学生的作文,写在绿丝格的竹纸上,高高下下贴了一墙。

    张励走了过来,说:“我们突击一下吧,我来帮你抄,今天晚上抄好它,明天一早派人送去。”

    他站在huáng绢背后看她抄到那里,手里拿著顶帽子不住的指著,一半也是替她扇著。他虽然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一下一下的扇著,那蜡烛的光焰一闪一闪,跳动得很厉害。huáng绢只管把眼光注视在纸张上,不由得一阵阵的眩晕起来。她心里觉得十分不耐烦,但是极力忍耐著,搁下笔来,把糙稿分了一半给他,又把烛台往那边推了一推。但是他并没有坐到那边去,依旧挨著桌子角站著,不经意的把那一叠稿纸竖起来在桌面上托托的敲著,慢慢的把那一叠子稿纸比齐了。

    “你好好的往下gān吧,huáng同志,”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表现得非常好,今天在会上发言,思想xing也很qiáng。你是候补党员,等我回去反应上去,应当可以提前准许入党。”

    他的手就此按在她肩膀上了。huáng绢只管继续抄写著,头也没抬,却在挪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身子一偏,让了过去。“我是很虚心学习的,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麽突出的表现。”她微笑著说。

    “要求突出,那还是小资产阶级的看法。”他一面说著,已经把她按在纸上的左手握在手里,但是又被她挣脱了。她只管低垂著眼睛,眼窝里簇拥著那长睫毛的yīn影,腮颊上的红晕一阵阵的深起来。

    “你瘦了吧?怎麽会刚巧把你派到一个赤贫家裹住著,”他俯身望著她,蜡烛的火光离他的嘴唇很近,现在那火焰是因为他的言语而颤抖著。“给你换一家中农吧,调剂调剂。”

    “那又何必呢?我们下乡来又不是为了享受,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

    “吃苦也得一步步的练习著来,自己的健康也不能不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他又抚摩著她的手,并且渐渐的顺著胳膊往上溜。

    这一次她很突兀的把手一缩了回去,跟著就往上一站。“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帮著抄,可以快一点。”她红奢脸,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一面说著,已经向门外走去。

    “叫校工去叫去。”他高声喊著:“老韩!老韩!”

    没有人答应,只听见一间间的空房里嗡嗡的发出“韩!韩!”的回声,似乎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不用叫他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回去吃饭去。”她匆匆的说,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她回到村子里,动员了好几个人来。她自己先去吃饭,吃完了饭,才邀了一个女同志一同来到庙里,那时候大家七手八脚,也已经抄得差不多了。张励的态度也依旧和平时一样,和她们随便谈笑着,在和悦中带著几分庄严。完工以后,大家一同打著灯笼回到村上去。

    但是第二天中午大家聚集在一起吃斗争饭的时候,他忽然捧著碗踱了过来,正著脸色向huáng绢说:“huáng绢同志,你这种作风不大好,要注意影响。”

    huáng绢倒呆住了,还以为他是指昨天晚上的事,想不到他竟有脸当众宣布出来?

    “把苍蝇捞出来也就算了,你把这一碗粥都糟蹋了,”张励拿筷子指著她搁下来不吃的那碗粥。“这样làng费人民的血汗。我记得你是第一个反对吃斗争饭的,认为太làng费。这正是知识份子好高骛远的一个最好的例子。”

    “张同志,你这话太不科学了,”huáng绢红著脸气烘烘的说:“苍蝇是传染病菌的,连小学生都知道。”

    “苍蝇在粥里熬奢,早已死了,病菌还能生存著么?你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洁癖。”

    “我亲眼看见它掉进粥里,还活著呢,”huáng绢又端起碗来用筷子把那苍蝇挑给他看。

    “这算什麽,人家农民还不是照样吃,凭什麽你的xing命比农民值钱?”

    两个人一个大声指责,一个大声抗辩,许多gān部和民兵都在旁边看热闹,张励也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微笑著说:“自己同志,跟你提意见是好意,是要帮助你进步,你这样不接受批评,态度实在不大好,应当提出来在小组上讨论。”

    当时刘荃非常替她不平,但同时也稍稍觉得有一点诧异,因为她今天不知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一开口就和张励顶撞起来。

    她后来也懊悔她太沉不住气,明明知道是斗不过他的,即使大胆bào露他昨天的暧昧态度,也不会得到组织上的支持,徒然毁了她白日己的前途。

    那天他们小组开会,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些人虽然都是天真的青年,为qíng势所bī,不能不顾到白曰己的前程,彼此之间本来就竞争得很厉害;既是示意叫他们抨击某人,当然加以无qíng的围剿,正是一个邀功的好机会。隔了好几天以后,还又有人在会上提出来质问:“那天开完会以後,曾经有人看见huáng绢同志跑到野地里去,哭了一场。可见她表面上装作接受批评,心里还是不服。”

    有片刻的寂静。然後huáng绢微笑著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么关切,这么热心的帮助我进步,不由得感动得哭了。”

    这样,总算这件事qíng告一段落了。

    这两天工作队员天天参加gān部会议,在合作社里秘密开会,酝酿斗争对象。这一天正在开会,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有jian细,有jian细!”

    “是韩廷榜!”

    “是他!我看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家嚷成一片。

    当下就有几个gān部跑出门去,把那地主韩廷榜架了进来,又喝骂那守门的民兵不管事。那韩廷榜是个高个子,huáng瘦面庞,高鼻子,细眼睛,头发留得长长的,已经有几jīng花白的了,正中挑著头路,两面分披下来。穿著一件白夏布长衫,蓝色帆布鞋。

    “韩廷榜,你来gān什么?”李向前大声喝问。

    “我来见各位主任有话说,看见同志们在这儿开会,没敢进来……没敢进来。”他不住的点著头哈著腰笑著。

    “你有什麽话说?”张励说。

    “我是来献地的。”他想挣脱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地契,结果由别人代他掏了出来,把那小布包呈了上去。

    张励取出里面的地契来看,一面笑著说:“他们地主献地有三献,献坏、献远、献少。”

    李向前也凑上来看,说:“这还不是拣的他最坏最远的几亩旱地,拿来糊弄人。”

    “原则上不应当拿他的。这地是应当还给他的佃户的,他不能拿别人的地做人qíng。”张励把几张地契仍旧用那块白布一裹,掷还给韩廷榜。

    “去去去!”李向前吆喝着:“快走!还不是借著献地来打听消息的!”

    众人把韩廷榜叉了出去。当下继续开会,张励使问起韩廷榜的出身与历史。这人祖上传下来有四十来亩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城里读过几年中学。後来经亲戚介绍出去,在外面混小差使,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捞到什麽油水,而且後来被人排挤,终於还是铩羽回来。但是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所以每隔一两年的工夫,也仍旧要到北京去一趟,托他丈人替他谋事,照例总是在丈人家里住一两个月,就又无可奈何地回来了。这一向看看乡下qíng形不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半个月前就想溜,预备留下老婆孩子,一个人逃出去投弃他丈人。但是这时候村口上已经查得很紧,他被民兵截留了下来,送到村公所去盘问了一番,依旧放他回去,只是此後就加派了几个人看守着他家前后门。

    这时候gān部会议里又把他提出来讨论,是否应当早一点把他扣起来。同时又怕他会把地契藏匿起来或是销毁掉,决定提前叫他的佃户去跟他算账,去问他把地契要了来。

    一共有五个人种著他家的田,都是老佃户了。农会把他们叫了来,教了他们一番话,叫他们去索取地契。他们只管笑著答应著,一个眼不见,就少了一个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说是去找他去,一个个的也都溜了。gān部们等来等去,等得焦急起来,再派人去找,原来他们几个人都下地工作去了。

    李向前、孙全贵气得直骂:“这些人死落后,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嘛,别著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

    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覆晓谕。佃户们终於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後一调查,非常不满。再开gān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

    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著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

    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著,後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

    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

    “应当缩小打击面,”huáng绢说。

    “我们不能死抱著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後,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xing的规定。过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重新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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