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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8)



    她又说:“唉,不是我说你,真是何苦阿!一辈子舍不得吃,就想买地。去年chūn上为买耿家那块地,还拉上那么个大窟窿,欠上二百斤粮食到现在也没还!”

    她一面数落著,拿出他们收著地契的那只木头盒子,又伤心起来,说:“早先那时候,这些地契就拿一块破布包著。后来买的多了,拿张桑皮纸包著,再包上个小包袱。后来你做了这么个匣子,我就说:“算了,咱又不是什么财主人家,红木匣子装著地契。”都是这匣子防的,不是我说!”

    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开口。她再bī著他到合作社去献地,他站起身来,拿起锄头来扛在肩膀上,就下地去了。

    这时候天黑了,他回来了。他女人心里想著,趁著刘荃在这里,应当设法向刘荃打听打听消息。因此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开口向她丈夫说:“唉,这两天村子上的话是真多,也不知信谁的好。我说二妞他爹,你也不用发愁,反正没咱们的事,咱们苦了这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几亩地,也还没吃三天饱饭哪,哪儿就斗到咱们身上?”她嘴里和她丈夫说著,却把眼睛望著刘荃。

    刘荃背著身子站在那里烤火,并没有接这个碴。

    那女人又向她丈夫说:“刘同志不是跟你说过吗,叫你放心,没咱们的事。”

    她本来想他们夫妇俩一递一声的谈讲著,好引著刘荃说话,但是唐占魁是个实心眼子的人,根本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向他使眼色,他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吸烟。她自己说上一阵子,始终没有人答碴,只好不言语了。

    这时候二妞洗完了衣服回来了。唐占魁的女人一面揉著面粉,就又把刘荃失足落水的事当作一件新闻告诉她。二妞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同时就向刘荃看了一眼。刘荃心里正是苦闷得厉害,但是看她这样笑嘻嘻的向他望了过来,也只好勉qiáng报之以微笑,两人的眼光遇到一起,二妞大约觉得他们共同保守著一项秘密,她把脸别了过去,倒越发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

    “笑什麽?”唐占魁伛偻著坐在那里抽烟,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问。

    刘荃看见他瞪著眼向二妞望著,倒不由得有点著急起来。

    “没什么。”她更加笑不可仰。

    “傻孩子,”他皱著眉抡起旱烟袋来,用烟袋锅在她头上卜的敲了一下。

    二妞偎在他身边,把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揉搓著。她今天仿佛特别高兴,对於她父亲也突然像是爱恋得无法可想。

    “这麽大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越大越傻了!”唐占魁咕噜著说,一面抚摩著她的头发,同时无缘无故的却叹了口气。

    刘荃越是看见他们那融融——的样子,越是心里十分难受。

    不久就吃晚饭了。饭後,唐占魁的女人在一只木桶里洗涤碗筷。二妞把桌子擦乾净了之後,便到院子里去,把她今天洗的刘荃那套制服收了进来。晾在外面,虽然还没有gān,已经不是那麽水淋淋的了。她把那衣服铺在桌子上、用手抹平它,重重的抹着,使那灰蓝色的布平滑得像烫出来的差不多。

    刘荃站起身来,拿起一只灯台,走到灶前去,凑在灶上挂著的一盏灯上点亮了它,影影绰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想早一点睡觉,可以避免和唐家的人谈话,他坐在炕上,才解了两颗纽子,忽然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面喊了一声:“刘同志!有人找你!”

    “是谁?”他一面扣著钮子,走了出来,在那昏huáng的灯光里,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看见huáng绢微笑著站在灯前,两只手抄在口袋里,斜斜的站著,更加衬托出她那纤窄的身材,那微尖的圆脸,那幽深的眼睛。在灯影里,她那长长的眼梢也显得特别的深而长,那红嫩的嘴唇上的一道薄棱也非常好看。

    “你们吃过饭没有?”她问。

    “刚吃过,”刘荃笑著说:“请坐请坐。”

    “这位同志贵姓呀?”唐占魁的女人搭讪著说。

    “我姓huáng。这是你们的姑娘吧?”她把一只手搁在二妞肩上。

    二妞把头低得更低一点,继续去抹平那桌上铺著的衣裳,非常专心的样子。

    “你叫什麽名字?”huáng绢俯下身去望著她。

    二妞依旧眼睛向下注视著,只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脸上红红的,那笑容显得十分勉qiáng。”叫二妞,“她母亲代她回答:”今年都十七了,还是一点也不懂事。“

    “这是你客气的话,我一直就看见她顶活泼。”huáng绢忽然注意到刘荃的两只糊满了huáng泥的鞋子,不禁咦了一声,说:“你上哪儿去的,淌水来著?衣服也湿了。”

    “就是刚才回来,在河沟旁边走著,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刘荃嘴里这样回答著,也不知道怎麽,就像是有点心虚似的,那眼光不由得就向二妞睑上瞟过来。二妞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这样说了。这一次她不但没有笑,而且似乎非常不高兴。她那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鼓绷绷的,眼光也非常沉郁。刘荃看见她这神qíng,心里想著“你这生气得实在没有理由。怎麽见得我是怕她,不敢说实话。我刚才对你母亲是这样说,现在当著你母亲,不见得能够改口,说是下河帮你捞棒槌,弄湿了衣服鞋子。”他虽然这样想著,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惭愧,他对二妞总觉得是对不起她。

    huáng绢走到里间的门口张了一张,笑著问刘荃:“这是你的屋子?”

    “对了。你进来瞧瞧。”

    她一走了进去,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摺叠著的信纸,打开来递到他手里。“我写了封信,”她轻声说:“你要是同意的话,也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希望多找几个人签名。”

    刘荃把油灯拨亮了些,匆匆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之后,又看第二遍。他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信尾只有她一个人的署名,可见她还没有拿去给别人看?br>“我当然同意的,”他说:“不过我认为你这封信不能寄。”

    “我也知道随便写信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huáng绢微笑著说。她靠著桌子角站著,伸著一只食指在油灯的火焰上划过来划过去,试验烫不烫。

    “而且一定没有用的。我们不是党员,我们没有组织关系,说的话不被重视。”

    她突然抬起头来。“不过这儿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我想毛主席未必知道。”

    刘荃没有作声,半晌才说:“毛主席自己也说过,‘矫枉必须过正’。”

    “可是总不能乱斗人,”她因为气愤,声音不由得高了些。

    刘荃急忙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还是外头说话方便。”

    她接过那张信纸,仍旧摺叠起来向口袋里一塞,两个人一同走出房去。

    二妞正蹲在灶前拨灰。唐占魁夫妇俩隔著一张桌子坐著,一个在吸烟,一个在做活,两人的脸色都很紧张。显然他们以为huáng绢今天晚上来也许与他们有关,把刘荃叫到里屋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又和他一同走了。

    刘荃他们走出大门,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huáng色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使人不由得想起这是有着三千年的回忆的北中国。那月光十分明亮,远远近近不时的发出一缕缕摇曳的jī啼,jī都当是天已经亮了。他们沿著那小巷子走著,有迎大家穷得连扇门都没有,从那门dòng子里望进去,小院子里黑漆漆的,土房子里隐隐透出一点暗huáng色的微光。一路走过去,有时候也听见小孩的哭声,也渺茫得很,仿佛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孩子,可能他後来活到很大的年纪,死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年前了。

    在那土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走著,也不便说话。后来刘荃在墙根下面站住了。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寄那封信,”他说。

    她没有作声。

    “真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地位,组织不过拿我们当群众看待。我们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我知道,”她终于说。

    “譬如那天无缘无故的跟你找岔子。实在太没有理由了。我真火极了,可是我觉得跟他正面冲突没有好处的,我们现在只有忍耐。”

    huáng绢微微叹了口气:“唉!回去吧,让人看见了又说我们闹小圈子主义。”

    “我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一阵皇皇的犬吠声,夹杂著一阵脚步声,是排著队走得齐整的步伐。这时候他转了个弯,是土房子的后身,只看见窗户里的灯一个个都熄灭了,变成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们问身在檐下的黑影中,远远看见横巷里走过一队民兵,打著灯笼,前面走的两个拿著枪,身上佩著子弹带、盒子pào,后面的几个就只看见一些白色头巾在黑暗中晃动。

    “索xing等一会再走吧,”刘荃轻声说。

    “看这样子是去逮人的,”huáng绢恐怖地说。

    “不知道是往谁家去。”

    东头的狗吠起来了。他们猜测著是不是到韩廷榜家。

    “这些人也都是刚巧陷在时代的夹fèng里,”huáng绢低声说。

    青黝黝的天空里高高挂著大半个冷白的月亮。看著那没有时间xing的月亮,刘荃心里想他也愿意生在另一个时代。这时候他毫无理由的忽然想起他一个旧同学的故事。还是中学时代的同学,那人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他一同参了gān;他因为级位低,没有结婚的权利,一方面那女孩子已经被迫嫁给一个老gān部了。

    即使早生几年也好,刘荃想。不能早生几年,早几年见她也好,不至於这样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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