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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25)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闹。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拷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

    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绞gān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口大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阳下,苍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么?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人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个?”阿小对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人吃饭的人。

    她爱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chuáng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那四个佣人,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压倒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蛔愕赖摹?/p>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

    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他们也不出来,上头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蛮胖,戴眼镜。”阿小仿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人家,清清慡慡!”阿小道:“阿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人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名叫三千块钱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说是不给吃,也看主人。像对过他们洋山芋一炒总有半脸盆,大家就这么吃了。”百顺道:“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gān菜烧ròu。”阿小把筷子头横过去敲一下,叱道:“对过吃的好,你到对过吃去!为什么不去?啊?为什么不去?”百顺目夹了目夹眼,没哭出来,被大家劝住了。阿姐道:

    拔壹伊礁霰袢,比他大,还没他机灵哩!”凑过去亲昵地叫一声:“瘪三!”故意凶他:“怎么不看见你扒饭?菜倒吃了不少,饭还是这么一碗!”阿小却又心疼起来,说:“让他去罢

    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

    耙吃趁现在,待会随你怎么闹也没有了。”

    老妈妈问百顺:“吃了饭不上学堂么?”阿小道:“今天礼拜六。”回过头来一把抓住百顺:“礼拜六,一钻就看不见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这里读两个钟头书再去玩。”百顺坐在饼gān筒上,书摊在凳上,摇摆着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读不了两句便问:

    澳仿瑁读两个钟头我好去玩了?姆妈,现在几点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学说书,赚大钱?”阿小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声道:“他不行罢?小学毕业还早呢。虽然他不学好,我总想他读书上进呀!”秀琴道:“几年级了?”阿小道:“才三年级。留班呀!难为qíng哦!”她看看百顺,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

    百顺被她睃那一眼,却害怕起来,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妈妈道:“这天真奇怪,就不是闰月,平常九月里也该渐渐冷了。”百顺忽然想起,抬头笑道:“姆妈,天冷的时候我要买个嘴套子,先生说嘴套子好,不会伤风!”阿小突然一阵气往上冲,骂道:“亏你还有脸先生先生的!留了班还高高兴兴!你高兴!你高兴!”

    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老妈妈连忙拉劝道:“算了算了,这下子工夫打了他两回了。”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

    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

    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fèng,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各告辞了。阿小送到后门口,说:

    袄窗紫啵卑偎骋哺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阳渐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的。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huánghuáng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却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

    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的,很同qíng的,使她伤心;那同qíng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还写着“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

    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jiāo女带点三日头药。下来。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误。者。乡下。近日。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jiāo女。一件。绒线衫。千定带下。不要望纪。

    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约。余言不qíng。特此面谈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从来不记挂百顺。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坐着,忽然为他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目前的时世,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唔……唔……哦哦……

    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

    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男人道:“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么!吓死人了。”向百顺道:

    拔亓ㄎ亓ǔ车闶裁矗…说什么!听不见!……发痴了!我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男人也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

    太阳huáng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

    响亮快乐地。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罗,阿妈!”她男人早躲到阳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于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肋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làng熏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她并不回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男人说:“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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