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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60)



    (二)

    此地的庙跟台北一样,供香客cha烛的高脚蜡台上都没装铁签──那一定是近代才有的。台湾还是古风,山字架的下截补换了新木,更显出上半的黯黑旧白木棍棒的古拙。有的庙就在木架上架只小藤箩,想必箩中可以站满蜡烛──一只都没有,但是揣度木架的部位与高矮,不会不是烛台。因陋就简,还是当初移民的刻苦的遗风。

    还有一个特点是神像都坐在神龛外,绣幔前面。乍看有点看不惯,太没掩蔽,仿佛丧失了几分神秘庄严。想来是神像常出巡,抬出抬进,天气又热,挥汗出力搬扛的人挨挨擦擦,会污损丝绸帐幔。我看见过一张照片上,庙门外挤满了人,一个穿白汗背心的中年男子笑着横抱着个长须神像,脸上的神qíng亲切,而仿佛不当桩事,并不肃然。此地的神似乎更接近人间,人比在老家更需要神,不但背乡离井,同荒械斗「出糙」也都还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其间又还经过五十年异族的统治,只有宗教是还是许可的。这里的人在时间空间上都是边疆居民,所以有点西部片作风。我想起公共汽车旁的打斗。

    花莲风化区的庙,荷叶边拜垫上镶着彩色补钉图案,格外女xing化些。有一只破了的,垫在个大缸底下。高僧坐化也是在缸中火葬的,但是这里的缸大概是较日常的用途。缸上没有木盖,也许还是装自来水前的水缸。香案前横幅浮雕板上嵌满碎珊瑚枝或是海滩石子作背景。日光灯的青光下,绣花神幔上包着的一层玻璃纸闪闪发光。想必因为天气cháo湿,怕丝绸腐烂。

    夜间没有香客,当然是她们正忙的时候。殿外大声播送爵士乐,更觉冷冷清清。廊下一群庙祝高坐在一个小平台上,半躺在藤椅上翘着脚喝茶谈天。殿侧堆着锣鼓乐器,有一面大鼓上写着「特级」二字。

    附近街上一座简陋的三层楼木屋,看上去是新造的,独门独户站在一小块空地上,门口挂着「甲种jì女户」门牌。窗内灯光雪亮,在放送摇滚乐。靠桥直挺挺两只木椅,此外一无所有。两个年青的女人穿着短旗袍,长头发披在背上,仿佛都是大眼睛高个子高胸脯,足有国际标准,与一个男子在跳摇滚舞。男子近中年了,胖胖的,小眼睛,有点猪相,拱着鼻子,而面貌十分平凡,穿着米色拉链夹克,随和地舒手舒脚,至多可以说跟得上。但是此地明明不是舞校,也许是他们自己人闲着没事做广告。

    二等jì院就没有这么纯洁了。公共食堂大观园附设浴堂,想也就是按摩院,但是听说是二等jì院。楼下一排窗户里,有一张藤躺椅上铺着条毛巾被,通内室的门里有个大红织锦缎长旗袍的人影一闪。这样衣冠齐整怎么按摩?似乎与大城市的马杀jīxing质不同。

    另一个窗户里有个男子luǒ体躺在藤椅上,只盖块大毛巾。又有个窗户里,一个人伛偻着在剪脚趾甲。显然不像大陆上澡堂子里有修脚的。既然是自理,倒不省点钱在家里剪,而在这chūn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且忙着去剪脚趾甲。虽然刚洗过澡指甲软些容易剪,也是大杀风景的小小豪举。

    这一排窗户不知是否隔成小室的统间,下半截墙漆成暗绿色,上半截奶油色,壁上有只老式挂钟。楼下大敞着门,门前停着许多单车,歪歪斜斜互相偎倚着叠放。大门内一列深棕色柜台,像旅馆或医院挂号处。墙壁也漆成同样的yīn暗的绿色,英美人称作「医院绿」的。

    大概因为气候炎热需要通风,仿佛没有窗帘这样东西,一律开放展览。小电影院也只拉上一半铁门,望进去黑dòngdòng的一直看到银幕与两旁的淡绿色舞台幕。

    风化区的照相馆门口高高下下挂满jì女的照片,有的学影星张仲文长发遮住半边脸,有的像刘琦,都穿着低领口夜礼服。又有同一人两张照片叠印的,清末民初盛行的「对我图」。

    夜游后,次日再去看古屋。本地最古老的宅第是个二层楼红砖屋,正楼有飞檐,山墙上镶着湖绿陶磁挖花壁饰,四周簇拥着淡蓝陶磁小云朵。两翼是平房。场院很大,矮竹篱也许是后添的。院门站得远远的,是个小牌楼,上有飞檐,下面一对红砖方柱。

    台湾仿佛一直是红砖,大概因为当地的土质。大陆从前都是青砖,其实是深灰色,可能带青灰。因为中国人喜爱青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径称为青砖。红砖似是外来的,英国德国最普遍的,条顿民族建筑的特色。在台湾,红砖配上中国传统的飞檐与绿磁壁饰,于不调和中别有一种柔艳憨厚的韵味。

    有个嘉庆年间的庙,最由的一翼封闭了,一扇门上挂着木牌,上写「办公处Office」。侧面墙上有个书卷形小窗,两翼各嵌一只湖绿陶磁挖花壁饰作窗棂,中央的一枚想必砸破了,换装三根原木小棍子,也已经年深月久了,予人的感觉是原有的,整个的构图倒更朴拙有致。

    又有一幢老屋,普通的窗户也用这种八角形绿磁挖花壁饰作窗棂,六只叠成两行。后加同色木栅保护,褪色的淡蓝木栅也仍旧温厚可爱,没有不调和。

    小巷里,采茶叶的妇人背着孩子在门前平台上席地围坐,大家合捧着个大扁蔑篮,不住地晃动着。篮子里黑色的茶叶想必是乌龙,茶香十步外特别浓。另一家平台上堆满了旧车胎。印度也常有这种大门口的平台。

    年青的朋友带我来到一处池塘,一个小棕榈棚立在水心。碧清的水中偶有两丛长糙倒影。是农场还是渔塭?似乎我的导游永远都是沉默寡言,我不知道怎么也从来不问。

    有个长发女郎站在亮蓝的水里俯身cao作,一件橙huáng桔绿的连衫裙卷到大腿上;面貌身材与那两个甲种jì女同一类型,不过纤巧清扬。除了电影里,哪有这等人物这身打扮作体力劳动的?如果我是贵宾来参观,就会疑心是「波田姆金的村庄」──俄国女皇凯萨琳二世的宠臣波田姆金(Potemkin)在女皇游幸途中遍植jīng雅的农舍,只有前面一堵假墙,又征集村姑穿着当地传统服装载歌载舞,一片升平气象。

    这美人想必引人注目惯了,毫不理会我们眈眈遥视,过了一会,径自趟水进棚去了。我这才微弱地嗳呀了一声,带笑惊叹。那青年得意地笑了。

    此地大概是美人多。一来早期移民本来是南国佳人,又有娶山地太太的高山族,至少是花莲的阿美族比著名出美人的峇里人还要漂亮。

    我们沿着池边走到一个棕榈凉亭歇息,吃柚子。从来没吃过这样酸甜多汁的柚子,也许因为产地近,在上海吃到湖南柚子早已gān了。我望着地下栏杆的yīn影里一道道横条阳光。刚才那彩色阔银幕的一场戏犹在目前,疑幻疑真,相形之下,柚子味吃到嘴里真实得使人有点诧异。

    同是边城,香港不像台湾有一水之隔,不但接壤,而且返乡探亲扫墓的来来去去络绎不绝,对大陆自然看得比较清楚。我这次分租的公寓有个大屋顶洋台,晚上空旷无人,闷来就上去走走,那么大的地方竟走得团团转。满城的霓虹灯混合成昏红的夜色,地平线外似有山外山遥遥起伏,大陆横躺在那里,听得见它的呼吸。

    二房东太太是上海人,老是不好意思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分租:「我们都是寄包裹寄穷了呀!」

    他们每月寄给她婆家娘家面条炒米咸ròu,ròugān笋gān,砂糖酱油生油肥皂,按季寄衣服。有一种英国制即融方块jī汤,她婆婆狂喜地来信说它「解决了我们一天两顿饭的一切问题。」砂糖他们用热水冲了吃作为补品。她弟弟在劳改营,为了窝藏一个国特嫌犯;写信来要药片治他的腰子病与腿肿。她妹妹是个医生,派到乡下工作。「她晚上要出诊,乡下地方漆黑,又高低不平,她又怕蛇──女孩子不就是这样。」她抱歉的声口就像是说她的两个女儿占用浴室时间太长,「女孩子不就是这样。」

    我正赶上看见他们一次大打包。房东太太有个亲戚要回去,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可以替他们带东西。她丈夫像牛仔表演捉小牛,用麻绳套住重物,挣扎得在地板上满地滚。房东太太烤了只蛋糕,又炖了一锅红烧ròu。

    「锅他们也用得着,」她说。

    「一锅红烧ròu怎么带到上海?」我说。

    「冻结实了呀。火车像冰箱一样。」

    她天亮就起来送行,也要帮着拎行李通过罗湖边境的检查。第二天她一看见我就叫喊起来:「哈呀!张小姐,差点回不来喽!」

    「嗳呀,怎么了?」

    「吓咦呀!先不先,东西也是太多。」她声音一低,用串通同谋的口气。「也是这位老太,她自己的东西实在多不过。整桶的火油,整箱的罐头,压成板的咸鱼装箱,衣裳被窝毯子,锅呀水壶,样样都有,够赔嫁摆满一幢房子的。关卡上的人不耐烦起来了。后来查到她皮夹子里有点零钱,人民票,还是她上趟回来带回来的,忘了人民票不许带出来的。伙咦!这就不得了了。『这是哪来的?哈?』嗯,『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找上我了:『你是什么人?啊?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哈?你在这gān什么,啊?』」房东太太虎起一张孩儿面,竖起一双吊梢眼,吼出那些「啊」「哈」。「嗳呀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来送行的──心里嚜一直急得要死。」她皱着眉啧的一声,又把声音一低,窃窃私语道:「这位老太有好几打尼龙袜子fèng在她棉袍里。」

    「带去卖?」

    「不是,去送礼。女人穿在长袴里。」

    「──看都看不见!」

    「不是长统的。」她向她小腿上比划了一下。「送给gān部太太。她总喜欢谁都送到。好能gān呵,老太。她把香港拍的电影进口。给高gān看的。要这么些钱gān什么?哈?七十岁了,又没儿女,哈?」她笑了。

    这时候正是大跃进后大饥荒大逃亡,五月一个月就有六万人冲出香港边界。大都是邻近地带的乡民。向来是农民最苦,也还是农民最苦。十年前我从罗湖出境的时候,看见乡下人挑着担子卖菜的可以自由出入,还羡慕他们。我们火车上下来的一群人过了罗湖桥,把证件jiāo给铁丝网那边的香港警察。拿了去送到个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热天,我们站在太阳地里等着。这香港警察是个瘦长的广东靓仔,戴着新款太阳眼镜,在大陆来的土包子眼中看来奇大的墨镜,穿的制服是短袖衬衫,百慕达短袴,烫得折痕毕挺,看上去又凉慡又倔傲,背着手踱来踱去。中共站岗的兵士就在我们旁边,一个腮颊圆鼓鼓的北方男孩,穿着稀皱的太大的制服。大家在灼热的太阳里站了一个钟头之后,那小兵愤怒地咕噜了一句,第一次开口:「让你们在外头等着,这么热!去到那边站着。」他用下颏略指了指后面一箭之遥,有一小块yīn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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