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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散文_张爱玲【完结】(20)



    香港买不到"司空",显示英国的影响的消退。但是我寓所附近路口的一家小杂货店倒有"黛文郡(Devonshire)奶油",英国西南部特产,厚得成为一团团,不能倒,用茶匙舀了加在咖啡里,连咖啡粉冲的都成了名牌咖啡了。美国没有"司空",但是有"英国麦分(muffin)",东部的较好,式样与味道都有点像酒酿饼,不过切成两片抹huáng油。——酒酿饼有的有豆沙馅,酒酿的原味全失了。——英国文学作品里常见下午茶吃麦分,气候寒冷多雨,在壁炉边吃huáng油滴滴的热麦分,是雨天下午的一种享受。

    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忽然看见久违了的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只苏皮小筒塞ròu——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油渍浸透了的小纸袋放在海关柜台上,关员一脸不愿意的神气,尤其因为我别的什么都没买,无税可纳。美国就没有香肠卷,加拿大到底是英属联邦,不过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我在飞机上不便拿出来吃,回到美国一尝,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尔吃我父亲一只的香肠卷。

    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热,而又是最软xing的闹钟,无如闹得不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chūn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

    只有他家有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相当厚而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我姑姑说可以不抹huáng油,白吃。美国常见的只有一种德国黑面包还好(westphalianrye),也是方形,特别沉重,一磅只有三四寸长。不知道可是因为太小,看上去不实惠,销路不畅,也许没加防腐剂,又预先切薄片,几乎永远gān硬。

    中国菜以前只有素斋加味jīng,现在较普遍,为了取巧。前一向美国在查唐人街餐馆用的味jīng过多,于人体有害。他们自己最畅销的罐头汤里的味jīng大概也不少,吃了使人口gān,像轻xing中毒。美国罐头汤还有面条是药中甘糙,几乎什么汤里都少不了它,等于吃面。我刚巧最不爱吃汤面,认为"宽汤窄面"最好窄到没有,只剩一点面味,使汤较清而厚。离开大陆前,因为想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在杭州导游安排大家到楼外楼去吃螃蟹面。

    当时这家老牌饭馆子还没像上海的餐馆"面向大众",菜价抑低而偷工减料变了质。他家的螃蟹面的确是美味,但是我也还是吃掉浇头,把汤bīgān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在大陆的qíng形下还这样bào殓天物,有点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头皮一凛,心里想幸而是临时xing的团体,如果走不成,不怕将来被清算的时候翻旧帐。

    出来之后到日本去,货轮上二等舱除了我只有一个上海裁fèng,最典型的一种,上海本地人,毛发浓重的猫脸,文弱的中等身材,中年,穿着灰扑扑的呢子长袍。在甲板上遇见了,我上前点头招呼,问知他在东京开店,经常到香港采办衣料。他yīn恻恻的,忽然一笑,像只刚吞下个金丝雀的猫,说:"我总是等这只船。"

    这家船公司有几只小货轮跑这条航线,这只最小,载客更少,所以不另开饭,头等就跟船长一桌吃,二等就跟船员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阔米粉面条炒青菜ròu片,比普通炒面gān慡,不油腻。菜与ròu虽少,都很新鲜。二等的厨子显然不会做第二样菜,十天的航程里连吃了十天,也吃不厌。三四个船员从泰国经香港赴日,还不止十天,看来也并没吃倒胃口。多年后我才看到"炒米粉"、"炒河粉"的名词,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也从来没去打听,也是因为可吃之物甚多。

    那在美国呢?除非自己会做菜,再不然就是同化了,汉堡、热狗、圈饼甘之如饴?那是他们自己称为junkfood(废料食品)的。汉堡我也爱吃,不过那ròu饼大部分是吸收了肥油的面包屑,有害无益,所以总等几时路过荒村野店再吃,无可选择,可以不用怪自己。

    西方都是"大块吃ròu",不像我们切ròu丝ròu片可以按照丝缕顺逆,免得ròu老。他们虽然用特制的铁锤捶打,也有"柔嫩剂",用一种热带的瓜果制成,但是有点辛辣,与牛排、猪排、烤牛ròu、Y*牛ròu的质朴的风味不合。中世纪以来都是靠吊挂,把野味与宰了的牲口高挂许多天,开始腐烂,自然ròu嫩了。所以high(高)的一义是"臭",gamey(像野味)也是"臭"。二○年间有的女留学生进过烹饪学校,下过他们的厨房,见到西餐的幕后的,皱着眉说:"他们的ròu真不新鲜。"直到现在,名小说家詹姆斯·密契纳的西班牙游记"Iberia"还记载一个游客在餐馆里点了一道斑鸩,嫌腐臭,一戳骨架子上的ròu片片自落,叫侍者拿走,说:"烂得可以不用烹调了。"

    但是在充分现代化的国家,冷藏系统普遍,讲究新鲜卫生,要ròu嫩,唯一的办法是烹调得不大熟——生ròu是柔软的。照理牛排应当里面微红,但是火候扣不准,而许生不许熟,往往在盘中一刀下去就流出血水来,使我们觉得他们茹毛饮血。

    美国近年来肥ròu没销路,农人要猪多长瘦ròu,训练猪只站着吃饲养,好让腰腿上肌ròu发达,其坚韧可想而知。以前最嫩的牛ròu都是所谓"大理石式"(marbled),瘦中稍微带点肥,像云母石的图案。现在要净瘦,自然更老了,上桌也得更夹生,不然嚼不动。

    近年来西餐水准的低落,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减肥防心脏病。本来的传统是大块吃ròu,特长之一又是各种浓厚的浇汁,都是胆固醇特高的。这一来章法大乱,难怪退化了。再加上其他官能上的享受的竞争,大至xing泛滥,小至滑翔与弄cháo板的流行,至不济也还有电视可看。几盒电视餐,或是一只意大利饼,一家人就对付了一顿。时髦人则是生胡萝卜汁,带馊味的酸酪(yogurt)。尼克松总统在位时自诩注重健康,吃番茄酱拌cot-tagecheese①、橡皮味的脱脂牛奶渣。五○中叶我刚到纽约的时候,有个海斯康(Hascom)西点店,大概是丹麦人开的,有一种苏皮特大小蛋糕叫"拿破仑",间隔着夹一层果酱,一层奶油,也不知道是拿破仑爱吃的,还是他的宫廷里兴出来的。他的第二任皇后玛丽露薏丝是奥国公主,奥京维也纳以奶油苏皮点心闻名。海斯康是连锁商店,到底不及过去上海的飞达、起士林。飞达独有的拿手的是栗子粉蛋糕与"rǔ酪稻糙"——半螺旋形的咸苏皮小条。去年《新闻周刊》上有篇书评,盛赞有个夫妇俩合著的一本书,书中发掘美国较偏僻的公路上的餐馆,据说常有好的,在有一家吃到"rǔ酪稻糙"。书评特别提起,可知罕见。我在波士顿与巴尔的摩吃过两家不重装潢的老餐馆,也比纽约有些做出牌子的法国菜馆好。巴尔的摩是温莎公爵夫人的故乡,与波士顿都算是古城了。两家生意都冷清,有一家不久就关门了。我来美不到一年,海斯康连锁西点店也关门了。奶油本来是减肥大忌。当时的jī尾酒会里也就有人吃生胡萝卜片下酒。

    最近路易西安那州有个小城居民集体忌嘴一年,州长颁给四万美元奖金,作为一项实验,要减低心脏病高血压糠尿症的死亡率。当地有人说笑话,说有一条定律:"如果好吃,就吐掉它。"

    现在吃的坏到食品招牌纸上最走红的一个字是oldfash-ioned(旧式)。反正从前的总比现在好。新出品"旧式"花生酱没加固定剂,沉淀下来结成饼,上面汪着油,要使劲搅匀,但是较有花生香味。可惜昙花一现,已经停制了,当然是因为顾客嫌费事。前两年听说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处公布,花生酱多吃致癌。花生本身是无害的,总是附加的防腐剂或是固定剂致癌。旧式花生酱没有固定剂,而且招牌纸上叫人搁在冰箱里,可见也没有防腐剂。就为了懒得搅一下,甘冒癌症的危险,也真够懒的。

    美国人在吃上的自卑心理,也表现在崇外上,尤其是没受美国影响的外国,如东欧国家。吃在西欧已经或多或少的美国化了,连巴黎都兴吃汉堡与炸jī等各种速食。前一向NBC电视洛杉矶本地新闻节目上破例介绍一家波兰餐馆,新从华沙搬来的老店,老板娘亲自掌厨。一男一女两个报告员一chuī一唱好几分钟,也并不是代做广告,电视上不允许的,看来是由衷的义务宣传。

    此地附近有个罗马尼亚超级市场,毕竟铁幕后的小国风气闭塞,还保存了一些生活上的传统,光是自制的面包就比市上的好。他们自制的西点却不敢恭维,有一种油炸蜜浸的小棒棒,形状像有直棱的古希腊石柱,也一样坚硬。我不禁想起罗马尼亚人是罗马驻防军与土著妇女的后裔,因此得名。不知道这些甜食里有没有罗马人吃的,还是都来自回教世界?巴尔gān半岛在土耳其统治下吸收了中东色彩,糕饼大都香料太重,连上面的核桃都香得辛辣,又太甜。在柏克菜,附近街口有一家伊朗店,号称"天下第一苏皮点心"。我买了一块夹蜜的千层糕试试,奇甜。自从伊朗劫持人质事件,美国的伊朗莱馆都改名"中东菜馆",此地附近有一家"波斯菜馆"倒没改,大概因为此间大都不知道波斯就是伊朗。

    这罗马尼亚店还有冷冻的西伯利亚馄饨,叫"佩尔米尼",没荷叶边,扁圆形,只有棋子大,皮薄,牛ròu馅,很好吃,而且不像此地的中国馄饨搁味jīng。西伯利亚本来与满蒙接壤。西伯利亚的爱斯基摩人往东迁到加拿大格陵兰。本世纪初,照片上的格陵兰爱斯基摩女人还梳着汉朝陶俑的发髻,直竖在头顶,中国人看着实在眼熟。

    这家超级市场兼售熟食,标明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德国、意大利火腿、阿米尼亚(近代分属苏俄、伊朗、土耳其)香肠等等,还有些没有英译名的蒜椒熏ròu等。罗马尼亚火腿唯一的好处在淡,颜色也淡得像白切ròu。德国的"黑树林火腿"深红色,比此间一般的与丹麦罐头火腿都香。但是显然西方始终没解决肥火腿的问题,只靠切得菲薄,切断肥ròu的纤维,但也还是往往要吐渣子。哪像中国肥火腿切丁,蒸得像暗huáng色水晶一样透,而仍旧有劲道,并不入口即融,也许是火腿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不是赘瘤。——华府东南城离国会图书馆不远有个"农民市场",什么都比别处好,例如乡下自制的"浴盆(tub)huáng油。"有切厚片的腌猪ròu(bacon),倒有点像中国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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