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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_亦舒【完结】(14)



    “掌珠呢?”我问。

    “在车里,”他说。

    “你怎么会跟着来的?”我问。

    “普通常识。”他说道,“你今天打扮得这个模样,又戴着金表,无论劫财劫色都是上乘之选。”

    “多谢。”我瞪起眼睛。

    他替我拉开车门。

    掌珠说:“蜜丝林,你没事吧?我让你坐前面。”

    “不,我坐后面。”我扬手阻止。

    “为什么?”

    后面安全。

    掌珠把地址告诉她父亲。

    我靠在后面的座位上闭眼休息。坐后面最好,不必管闲事,到家便下车。坐后座的人永远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何尝不是逃避的方式?只有苦命人才开一辈子的车,命好的都有司机。

    掌珠悄声道:“蜜丝林,到了。”

    我睁开眼睛,“呵,谢谢。”我说。

    何德璋说:“我送你上楼。”

    我没有拒绝,跟他上楼,他沉默地看着我用锁匙开了门。

    我忽然笑道:“如果现在那位钱小姐看到这种qíng形,我真是跳到huáng河也洗不清。”

    他不出声。

    我说:“再见。”关上门。

    我觉得寂寞。如果一天到晚不出去,反而死心塌地坐在家中看电视,现在热闹了半日,独自回家,非常有曲终人散的感觉,所以我也喜聚不喜散——贾宝玉脾气。

    我把手袋扔在一角,脱下身上“柏可罗宝”的裙子,倒在沙发上。我撩撩头发,取一面镜子来照。左脸颊上一个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为一块一块,我合上镜子大笑,这个样子——恐怕那两个阿飞只是谋我腕上的金表,我还有色可供人来劫?别自视过高了。

    我洗完脸去睡觉。

    许久都没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请我。

    我问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没有。我跟同学不和,就是我与父亲,还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儿?”

    “还不知道。”她说,“不到要紧关头,看不出真面目。”

    这种论调已有点像我。

    “毕业后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考港大。”她说。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还是去考考牛津剑桥,读一门狗屎垃圾科,什么地理。历史这种不相gān的功课,多么风流。要不考美国史蔑夫,卫斯理、沙拉劳伦斯这几间——你父亲会替你办。”

    “那样做我会快乐吗?”掌珠问。

    “不会。”我说,“但是你会自傲。”

    “我想要快乐。”

    我微笑。

    掌珠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贝壳粉红的纱衣。

    “父亲买给我的。婀蒂。”她说。

    “很好看。”我说,“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与我握手,请我坐下。

    我说:“难得你这么忙也会替女儿庆祝生日。”他笑笑,不与我争吵。我很佩服他这一次。

    掌珠走过来。“你们两个还在吵架?”她说,“你们两个怎么会这样?如果你恨她,你就不会下帖请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会应约而来,到底搅什么鬼?”

    我与何德璋同时说:“不得无礼。”

    我涨红了脸,我说:“你懂什么。”

    她说:“呵,我的朋友来了。”

    我连忙抬起头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套过时的西装——领子太宽,腰身太窄,裤管还是喇叭的,衬衫领子也太大,领带倒是够狭的,不过颜色太复杂,一双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顿时没有胃口。

    随即我发觉对年轻的朋友要求不应太高,他总不能穿九百元一双的巴利。

    “在哪里读书?”我与他握手时间。

    掌珠抢着答:“他在做事。”

    哦,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这种年纪他应该在读硕士。

    掌珠在哪里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他坐下来。我发觉何德璋忽然变得这么潇洒。中年人的魅力四she,我很诧异,我一直认为青chūn是最原始的本钱,现在要修正观念了。

    我说道:“我好像听见要开饭了。”

    “来。”掌珠跟那个男孩子说,“我们到那边去。”

    菜很坏,何家的厨师简直在混饭吃,但是何德璋没有批评。

    饭后我问掌珠,“你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男孩子?他有什么好处?”

    “他听话。”

    我微笑。“有钱人家的小姐多数喜欢听话的男人。可是你父亲不过是小康,你不该惹上这种习气,丈夫要有上进心与男人气概。”

    掌珠冷漠的说,“他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经过上一次创伤,她人变了。

    何德璋说:“我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个大峡谷。”

    “隔了一个宇宙黑dòng。”我说。

    没多久兰心与凌奕凯宣布订婚。

    我出外买订婚礼物,硬是不给凌奕凯有任何机会占便宜,我买了一条足金项链,坠子上说:花好月圆。

    我说:“兰心,祝你快乐。”

    “你不看好这件事是不是?”她问。

    “我看不看好这件事,有什么重要xing?”我反问。

    兰心尖声骂:“你这个人老是这样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恶,我知道,是否我应以三姑六婆的姿态出现?请多多指教。”

    兰心说,“你应该替我高兴。”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

    “讲得有诚意一点。”她抗议。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自己都觉得声音很空dòng。

    现在这两个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层小公寓,下班买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电视长剧。

    我知道我患了什么症,我患了高度讽刺症。

    凌奕凯也单独见我,跟我说:“听说你有男朋友?”

    “谁说的?”我咤异的问。

    “张太说的!你为他辞职,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现在又重修旧好。”奕凯说,“他是一个学生的家长。”

    “谢谢你告诉我,谢谢张太替我宣传。”

    “翘,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说。

    “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问。

    “你说得不错,我是在逃避你。”我说。

    “为什么不愿意与我接近?”

    “因为事qíng发展下去,最终结局是结婚,我不想嫁你这样的人。”

    “我有什么不好?”奕凯问。

    “你与兰心订婚,何必再问这种问题?”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想知道,那么好死心。”他坚持。

    我说:“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

    “我赚得不够,是不是?”他问。

    “你为什么不说: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内——都比我弱?光说到‘收入’,对我不公平,仿佛我是个头号虚荣的女人。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会保护自己。”

    他不响。

    “你的知识学识与常识全不够,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xingqíng也不合我胃口,总而言之,我们两人合不来!而且既然你已向兰心求婚,心中不该有旁骛,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凯说。

    “你会很适合兰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为你在一层两房一厅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饭。”

    他苦笑:“你的骄傲将会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会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第九章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jiāo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jiāo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熟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qíng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jīng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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