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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_亦舒【完结】(17)



    四姊不出声。

    那边并不理,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会来听电话的,以后没有这种电话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边。云,我离了婚了,我会回来,回到这间屋子来,我要把事务理一理,也许我们会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话。云,我刚才想,如果这电话一直没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这时候,门铃也响了。

    四姊说:“门响了,你等等。”她掩住电话筒,跟我说:“家明,烦你。”

    我只好替她去开门。我只是个撞仆。我没有妒忌,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满脸微笑,说:“国际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红的玫瑰,当中一朵白的。玫瑰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子一本正经用缎带绑了起来。一大堆,香喷喷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镑小费。

    转头,四姊已经挂上了电话。

    她的脸色如旧,但是眼睛里光辉四she,她自我手里接过了鲜花,她自然也知道是huáng送来的。他们两个人演了一场戏,huáng一切所作所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为huáng也了如指掌,他们如两个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角色?

    对对,我为她抬过两个箱子下楼。

    她取出了另一个水晶瓶子,把花cha进去,深深的一嗅。

    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连边都还没有摸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这电话铃不响,那么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会问她,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告辞,她忽然说:“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衬衫是血。几时割的?”

    我一低头,才发觉拇指与食指划得很深,血还在流呢,我是在拣杯子碎片的时候割的吧?

    她连忙替我洗涤,又要找纱布。我微笑,我用手绢随意包了一包,我说:“我到医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fèng一两针,我现在就去。”

    她没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门口,叫了一辆街车,驶往医院。

    她现在浸在她的快乐中,她不会发觉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觉。

    我与小燕一直以为她是脱离了huáng,却不知这是一场斗智比赛。

    我们还得好好的学习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个好女人,我始终觉得她是我见过女人中最好的一个。我忘不了她,每个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即使huáng没有打贺电来,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过如此。

    到了医院,医生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扎好。

    我就是在这间医院认得四姊的。

    那时候她是一个男人的qíng妇,有花不尽的时间,所以她来做好事,探访病人。现在她要晋升为夫人阶级了,她不会有空了。我信这一场赌博,她下了极大的勇气,在这三个月的孤独生活里,她忍受了无限的痛苦,对她来说,她的生命就是huáng,现在她得到了他,她终于得到了他。huáng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她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回宿舍的时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条弯弯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睛,我还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难过,我回了房间,坐了下来,看了看时间表,离开考试还有六个礼拜。大把时间,不必害怕。今天还可以睡一觉。手指虽有点痛。不碍事,可以服亚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的感觉。

    一切事都可以合qíng合理解决的,即使心病,也还有心药医,问题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药而已。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等女朋友的电话,等得是那么痴心,整副生命不过是为了听她的声音,因为她不再接我的电话,她说如果她要找我,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对于我自己这一份纯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难过的,不后悔的,我日日夜夜。整个假期里守著一具电话,仿佛那是我的生命,我连无线电都不敢听,怕杂声扰乱了铃声,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张摇椅里,等著铃声一响,可以马上拿起听筒,不必惊醒任何人。可是铃声从来没有响过,她把我忘了,忘得-gān二净.而我却继续在那张摇椅上坐了多久?多少个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摇著那张椅子。她是我第-个女友,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不喜欢我,她没选择我,那不是她的错。

    我是不怪她的。后来那种记忆渐渐淡忘,现在四姊对我来说,又是另外一种境界,我开始知道我该几时走。几时出现,我不会再坐在电话那里等候,我会早早上chuáng,qíng愿做一个与她说话的梦。也许连那样的梦都达不到,那是无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这次回宿舍,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qíng。很多很多。吃饭的时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时候大家小,我与弟弟都喜欢吃珍珠米、弟弟说如果牙齿不刷好,看上去就会huáng得像珍珠米,咱们把珍珠米一颗颗的剥下来吃。

    如今多少年没有见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个机会,与四姊说说这种趣事,希望她会明白,她也会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chuáng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功课还是在桌子上,信纸摊开来,我的喜怒哀乐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找个人诉吧,谁?

    小燕不是那种人,跟她说话,她只把眼睛到处溜,一点也不留心听,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的爱qíng没有像以前那么心痛,开头就没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过因为我得到一个看她的机会而已。但是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她说,现在都来不及了。

    我拿出医生给我的镇静剂,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镇静剂是重量的,浅蓝色的,这么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兰地,他们开了门,我也跟先头那个同学一样了。可是我总要负一点责任。对爸爸妈妈,兄弟姊妹负一点责任。

    观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还是要起chuáng的、还是要刷牙洗脸穿衣服的,还是有那么无穷无尽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阳升起来、并没有带起希望,那是一种新的恐惧,太阳落下去,我想妈呀,明天要来了,我的天,长命百岁对我们这种贫贱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

    不是为了四姊,四姊曾经把我自低cháo中提了一把,现在她离我而去了。

    我又变回老样子,灰灰的一个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复了以前的家明。没有外找,没有电话,一切都正常了,同学们开头觉得奇怪,后来很快便习惯得象以往一般,我也热闹过一阵子的呢,你别说。两个漂亮的女子轮流来找我,现在没有了。

    但是心底里盼望电话,常常听见接线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听错了,在午睡中闯出去问是不是“十六号”房,接线生说不是。我又胡里胡涂的回来睡。每次有电话,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愿意丢下功课去玩,真正开怀的玩,但是明天还是要来的,明天真是一个难题,明天又怎么办呢?

    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样,今天怎么过,明天也怎么过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来找我了,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来找我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没有友谊,永远只好勾心斗角。

    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她们永远有两个男朋友,两个都应付得好好的,那么一个走了,还有一个。日子永远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够那么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过了很久,就在考试前几天,我因为心中闷。所以跑出去在大学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边的电视在放足球赛,挤满了学生。

    看看像什么样子,过几天考试了,学生们不在房间里温习,都跑出来在酒吧里站著。连我都是这样。其实读书这件事,说穿了不过如此,读来有什么用?有几个男人的财产是靠读书读回来的?女人念书,简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钻戒皮裘,满足快乐,也与书无关。可是既然一脚踏在这条船上了、也只好等这条船到岸。前两年的兴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想真有点悲哀。

    我看著电视上足球赛的重播,非常的热闹,大家看了还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转头,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长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她再漂亮也与我无关,曾经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没有那么做,现在再去求她,与原则不合,难得是她一直对我客客气气。

    她手里拿著饮料,拿起来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转出来,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泪,年纪轻的人忘得快。

    她问:“我可以坐一下吗?”她很礼貌。

    “请请。”我拉开椅子。

    她坐下来,说:“真是,家明,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都快考试了,你是好学生。”

    我傲笑,说:“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学生了。”

    她黯然说:“说得也对,我现在也看开了,什么一级荣誉,二级荣誉,都是骗人的,得了又怎么羊:男人还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读不读得完还成问题呢,当一个目标不再值得追求的时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当一样东西随手可得的时候,没有竞争,不用力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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