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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_亦舒【完结】(5)



    我们把话题支开了,渐渐我发觉她活泼的一面,她学国画,她会打毛衣,fèng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换句话说,她很寂寞。

    我在晚饭的时候告辞。

    宿舍有饭可吃,我不想打扰她了、她也没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时候一直想:她几岁?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种稚气,喜欢看柳永的词,听时代曲。周末有一大班大学生往她家玩。她过的生活。倒是很不错,就差没养个戏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不可忽略。

    以后她每个星期,差不多总给我一个电话。不外是“好吗?”“好。”“天气冷。”“可不是。”

    听电话的时候,心qíng总是很紧张,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电话,倒是没事了。她来电话的日子不准,有时候星期三,有时候星期五。我在这两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潜意识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渴望她的电话。

    在宿舍里我是最静的一个,在这里我没有朋友,惟一认识的就是她。所以每次电话来,我总可以很快的叫出“云小姐”,她大约是觉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后,她没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为你伤心到底”,可是我始终怀疑她曾经为一个人伤心过。

    她爱上一首这样恶俗的歌,可是这首歌一经过她喜欢,也就不难听了,有时候我在同学的房间里听到,还认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访她,可是觉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过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里,什么意思呢?可是每个周末,我总是想象她家中高朋满座的qíng形。

    司学们开始起疑,他们知道我以前是没有电话的,有人问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们又不见她出现。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倾慕的一个女人,我连她的年龄与名字也不知道。

    母亲节近的时候,我出去买礼物,什么都贵,huáng金、白银、大衣、鞋子,什么都买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柜台前面,考虑买不买粉盒,我知道妈妈是不用粉的,不过这是我最后买得起的东西。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过来看看这个。”

    因说的是玲珑的国语,我转过头去,说话那个女孩子脸蛋扁扁白白,虽然很清秀,倒还罢了,那位“四姊”却是我能知道的云小姐,我高兴得更呆了。她戴着一顶糙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chūn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颜色并不出众,但的确是好式。

    我忙叫她:“云小姐。”

    她抬起头,见是我,马上笑说:“家明,怎么看见你在这里?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释我的原委。

    她说:“买个香盒吧。”

    我笑说:“我妈妈年纪大了,不用这个。”

    “胡说,你妈妈自己不买,你不会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买了,又便宜。真是,妈妈从来没用过这样的东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欢,只是从来没有人送过她,她自己又不舍得买。我很注重云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着不少东西。她说:“家明,我们去吃杯茶吧。”我答应了。我们选了一间吃面点心的店。这个地方显然坐下来的人非富则贵,衣着豪华。

    我看看坐在我对面的两位小姐,云小姐介绍那年轻的女孩子为“小燕”。她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我问:“为什么你叫她四姊?”

    小燕笑说:“她的名字叫四姊。”

    “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我笑。

    小燕说:“我骗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云小姐说:“再乱讲,我就要生气了。”她没有生气的样子。

    “其实这是很好的名字。”我说,“‘四姊’。以前我外婆有个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说多好听!现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没有想象力。我叫家明,难道宋家真因我发扬光大了?”

    小燕说:“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岁了,还小!我又过重,飞也飞不起来,还燕子呢。”

    大家笑。

    这么幼稚的对白,我奇怪云怎么会有耐心听着,笑着。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独自坐在花园里,她寂寞吗?那时候的云,怎么可能是现在的云?

    吃完了茶,云付了帐,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电话、地址,她说如果功课不明白,可以问我。

    云说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这样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脸,可是我并不需要她那样的女朋友。象她那样的女孩子,在学生会的舞会里,还可以找得到,可是像云这样的女子,是难得见到的。

    天暗下来了。

    她说:“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树。chūn天到了”

    我点点头,“梨花总是先开的,然后桃花。”

    风很大。可是她的车就在附近,我犹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气了。上车,她是女,我是男,太不争气。可是小燕已经坐到车后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让给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车头,但一路上没说话,她们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礼貌的道别。

    小燕热心地招着手。她似乎对我颇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点开心,坐在一张小桌子面前,那功课也不似先一阵子那么生硬了,连笔记本子里的字也漂亮起来。

    有一个工业心理学家叫马斯路,他说人类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处。(三)朋友。(四)工作。(五)实现理想。

    可怜,我连朋友也没有,由此可知这种需要实在是正常的,不过分的。可是谈何容易。今日一旦有两个小姐跟我说几句话,我就高兴得这样。

    很多人因此同qíng我:呀,这个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团体里有一对中年夫妇,特别照顾我,陪我说话。做我义务导游,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话多了一点,最后道别的时候,那位太太说:“可怜的孩子,有个伴就开心得那样。”我才知道他们居然同qíng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怜吗?有时候我是无所谓的,譬如说大家开同学会,要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没有,我买了一张票,去了,因为同学们都希望我去,其实约个女伴也容易,英国女子经济实惠,她自己买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经感恩不尽。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样很合理的开心。

    我晓得男人的逻辑,借乙女来抛弃甲女,借丙女来表示不爱乙女,结果碰着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辈子,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呢?我特别的爱惜自己,人家说我有水仙花qíng意结,那还真是不错,我得当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错,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将来是人家的父亲,我不能错。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人,给老师说一两句,别的同学觉也不觉得,我已经哭了,知耻却不近乎勇,我胆子却是小得可笑的。

    我忽然希望我口才好,相貌好,并且跟她一样有钞票,还有——大十年八年。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二十岁的男人可以约会二十岁至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岁的男人难道约十岁的女子上街?她总是处处比我高一等,我受不了这种感觉。

    过了那个周末。我正在洗澡,忽然就有外人找我。

    我从浴缸里跳出来,抓住一个洋同学说:“刚刚广播.楼下有人等我,我马上去穿衣服,你替我下去招呼那位小姐,别让她跑了!”

    洋同学笑,“看你,住这儿十年也没有一个女朋友.忽然之间有人来找,急成这样,好,我替你下去。可是你欠我一杯啤酒啊!”

    “喂!你快点去好不好?你当心我揍你!”我说。

    “功夫来了!功夫!”这混帐小子胡说着下楼去。我连忙奔回房间去穿衣服,我套上了牛仔裤与T恤。头发还是湿的,就飞快的奔下楼去,门也没锁。上次我忘了锁门,回来就不见了抽屉里的五镑。算了,如果是云来找我,我怎么好叫她久等?

    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来找我呢?

    到了楼下一看,我倒呆住了。

    不是她。

    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正在与我那洋同学攀谈得起劲,她穿着一件时下流行、东方式的宽身袍子。左右手腕戴满银镯子,扁扁的脸,长长直发。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啊!

    我那洋同学已经入迷了,傻的看着她笑。

    我走过去打个招呼,签了名请她进来。向她解释我洗澡等等的事,她一直笑着,不是微笑,而是轻笑,我请她进房间坐,问她有什么事(是不是云没有空,叫她传话来的呢?)。

    她忽然很顽皮的问:“没有事就不能来吗?”

    我忍耐着,“不,也许你是有要紧的事。”我说。

    她把手臂枕在我的书桌上,压皱了我的功课纸还不知道,然后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笑吟吟的说:“我是来看你的。”

    老实说,小燕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好处,她的时髦是真时髦,太追得上cháo流了。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个,还要有那个闲钱。

    至少她没有幽怨地说:“我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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