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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阳光充沛_亦舒【完结】(18)



    她内心戚戚,像是丢下什么生命不顾似的,表qíng木然。

第八章

    小琴去扭开电视机,相貌堂堂全发蓝眼的美少年在报告天气:这里是低气压,那里是云带,指着北美洲地图,振振有词。

    宜室坐在chuáng沿,怔怔听他花言巧语,最后总结。“西岸,阳光充沛。”

    连续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失望。

    阳光的确充沛,无处不在,直晒下来,无遮无掩,晒得宜室两颊生出雀斑,晒得她发梢枯燥,晒得她睁不开双眼。

    一家四口每天吃了早餐才出去看房子,酒店咖啡店里jī蛋卖一元五角一只,光是吃jī蛋就去掉一百港元。

    尚知还顶幽默:“这样就穷了。”

    宜室都笑不出声来。

    晚上,宜室在浴间用手洗内衣,尚知见她良久不出来,进去查视,只见背心裤子晾得如万国旗般,大吃一惊,宜室也不抱怨,抬头看着尚知。

    尚知说:“不行了,快快选择房子定居恢复正常。”

    但是宜室忽然嫌列治文区的空气死寂,又跑到西区去找贵价房子,经纪是个善心人,劝她:“李太太,不如先租来住。”

    宜室不肯,一蹉跎又一个星期,酒店单子如天文数字似累积。

    尚知已与大学接过头,他那边问题解决了,便来帮宜室:“喂,速战速决,一般独立洋房都是那个标准格局。”

    宜室皱上眉头,“经纪说谁谁谁那种人,统统住在列治文。”

    尚知瞪大眼睛,不相信这话出自汤宜室之嘴,“你是谁?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选出来的皇后花魁?人家住那个区,你就偏偏住不得?”

    宜室不去睬他。

    “汤宜室,来,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不是法西斯主义。”

    尚知像是哄小孩子似语气。

    宜室微弱抗议,“我想住得好一点,大家也没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着这个家……”

    终于还是照原定计划,选了幢宽敞的舒适的小洋房,一整条新月路上都是那样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证摸错门口。

    孩子们十分高兴,亲自挑选家具,尤其是瑟瑟,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欢新生活。

    宜室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是最最最不适应的一个。

    因为孩子们可以去上学,尚知天天乘顺风车办公,她孤独地留在屋子里,完全落单。

    要是能够无聊地坐在后花园悲秋,倒还好些,偏偏家务事如排山倒海似压下来,自早到晚,双手不停,做来做去做不完,宜室觉得极端困惑。

    从前有家务助理,只觉得她闲闲散散,不费力不用心,轮到自己动手,才明白果真见人挑担不吃力,宜室成日价团团转,下午琴瑟放学回来,她还没吃中饭,忙着熨衣服。

    小琴往往发觉汤已滚gān,锌盘里脏碟子杯子堆积如山,垃圾桶还没有拎出去,而母亲,却呆呆的坐在无线电旁,在听一首旧歌。

    小琴连忙安排妹妹沐浴更衣,随即帮母亲清洁厨房,从前小琴一直不明家政课有什么鬼用,现在她知道了。

    尚知一回来便看线路电视的体育节目,一句话都没有,临睡之前总是轻拍宜室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还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chuáng,宜室又得面对另一天辛劳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宜室从来不知道人类的三餐饭要花这么多时间来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饿嘴巴又渴,牛奶果汁一加仑-加仑那样子扛回来,转眼成空。

    还有,原来一件衬衫洗涤晾晒的时间比穿的时间长得多,重复又重复的熨同一件条纹衬衫,宜室开始同它说话:“我俩再这样见面,人们要思疑的。”

    坐办公室的时候,铁定七小时工作,一小时午膳,一年大概有那么三五七趟,超时赶死线,上司感动得声音发酸,几乎连天使都要出来唱哈利路亚,工作完成,大老板必发公文致谢。现在?

    天天做十六小时还是应该的。

    宜室震惊过度,不知怎么会沦陷到这种地步,明明知道应该学开车,结jiāo新朋友,发掘新兴趣,到城里逛逛,却全搁置不做。

    同她想象中的生活差太远了。

    待她胜任家务的时候,三个月已经过去,宜室觉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宜家与她谈过几次,她没有说什么,只轻轻道:“似做梦一样。”

    宜家讶异,一场梦怎么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吗,是,不是。

    “圣诞我来看你。”

    “宜家,快点来。”

    宜家差白重恩找她。

    宜室接到白小姐电话,横推竖推,都没有成功,白重恩坚持那是宜家命令。

    白重恩开着小跑车前来列治文,宜室听到引擎声,前去启门,只见女郎绑着豹纹丝巾,穿鲜红呢大农,明艳照人,宜室觉得恍若隔世。

    “你气色很好。”白重恩笑说。

    深秋,碧蓝天空,一地红叶,像文艺片中男女主角谈qíng的好时光,宜室qiáng笑道:“我面如土色,还不快进来,让我泡杯好茶待客。”

    白重恩带来一大盒糕点。

    两女坐在厨房一谈半日,宜室一边讲一边发觉说得实在太多,但无法停止倾诉,不计后果,也要一吐为快。

    “……说到头,太娇纵了,都没有正式做过全职主妇,在写字楼,又有一队人服侍,后生秘书司机成群,你看现在,”宜室伸出一双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白重恩说:“我替你找个帮工。”

    “有呀,日本人来剪糙,尚知负责洗车,连瑟瑟都学习整理房间,比开头已经好得多。”

    “那么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来走走。”

    “我不会开车。”

    “学,我来教你。”

    “我真正无能。”

    “胡说,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时无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这端是个鸟语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鸟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虽是混血儿,也听懂了这话,“但,你的故居也不过一块殖民地,你根本没有国籍,宜室,你是一个这样聪明的知识分子,为何不设法适应你的新家。”

    宜室见白重恩说得这么率直,可见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当然这是你的花你的鸟,三年之后,你唱了加拿大国歌,就成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着杯子不出声。

    “思念的感觉是làng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时间沉湎下去。”

    “你的口气同宜家如出一辙。”

    “所以她派我来呀。”

    “你同宜家两人构造特殊,乐天知命,可以到处为家。”

    “你藉家务来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尘不染,”白重恩四处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惊,好一个聪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儿。

    “你要给自已一个机会。”

    宜室吸一口气,点点头。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张卡片,“有空打电话给我。”

    宜室送她到门口。在异乡,见过两次面,已经算是知己。

    从前上班,天天与要好的同事闲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畅所yù言,并不特别珍惜,说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错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没有做饭,在后园沉思到huáng昏。

    邻居太太尝试过与她打招呼,见她总是匆匆避开,也就不再去贴她的冷脸,自顾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习惯母亲的忧郁,放学回来,自冰箱取出现成的汉堡牛ròu,送进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gān农机取出,逐件折叠。

    因为小同学都这么做,小琴完全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妈妈,星期六下午我去看电影可好?”

    “同谁去?”

    “同学。”

    “瑟瑟呢?”宜室问。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发生什么事?”

    “有人侮rǔ她。”

    宜室霍一声站起来。“谁?”

    “是一个同学,他问瑟瑟,是否每个支那人都开洗衣店,又问她父亲是否开洗衣店。”

    宜室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学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声音,“瑟瑟,瑟瑟,你下来。”一边蹬蹬蹬跑上楼去。

    只见瑟瑟坐在书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过来,声音十分激动,“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见老师,务必要讨还公道。”

    瑟瑟却明快的说:“不用了妈妈,我已经教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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