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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旅_亦舒【完结】(13)



    周振星的确像在雨中长途跋涉过。

    「是你的孩子?」那人有点意外。

    「不,有分别吗?」

    那个叫添的年轻护理人员答:「不,没有分别,你自何处来?」

    「加拿大温哥华。」

    「你是和平部队一分子?」

    「类似。」

    周振星不知何处感动了那个年轻人,她打铁趁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那个叫添的护理人员终於说:「到这边来。」

    振星如遇到救命皇菩萨似,松下一口气,接着满眶热泪再也忍不住,滚下双颊,可是她在笑,「谢谢,谢谢。」一生人从来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她不敢看其他的病人,低头疾走。

    添给她一杯热可可,自言自语,「凡事总有例外。」

    振星放下孩子,这时才发觉背脊、腰身、手臂,全像要折断似酸痛,她已经累坏了。

    孩子依偎在她怀中,她喂她喝热饮。

    医生来了,看看振星,「我是摩根医生,你自温哥华来?」

    「是医生。」

    「温哥华何区?」

    「西温医生。」

    医生上下打量她,「哪一条路?我住柯菲。」

    「我家在西山。」

    「你在这里gān什麽,」医生笑,「你母亲知道你踪迹吗?」

    「我没有瞒住家母医生。」

    「让我看看这孩子。」

    周振星平日也不是不尊重医生,但却从来没有把他们视作神明,这是第一次。

    「嗯,她是一个值得示范的个案,病人年幼,痊愈机会高,届时她家长必须陪同前来,你知道规矩?先出去登记……」

    那孩子彷佛听得懂英语,自大人口气中知道有希望,她小小手握住振星,振星把双掌合拢,把小手藏在其中。

    抱着孩子出来,振星看到张贵洪在门外扰攘,她走过去说:「他跟我一起,不相gān。」

    「车子修好了。」

    「你早该义务帮忙维修。」

    「是我错,全是我的错。」

    振星掠一掠湿发。

    「医生肯不肯治?」

    振星木无表qíng,「你说呢?」

    张贵洪笑,「你双眼充满喜悦,当然是成功了。」

    周振星笑出来,「被你猜中了。」

    「我去告诉淑姑。」他窜出人群去报喜。

    轮到振星登记,她把做手术时间地点记录下来,刚想走,有妇女怯怯说:「大婶,帮我填填表格。」

    振星踌躇,懊恼中文不够用。

    张贵洪拉一拉她,「周小姐,要走了,这里几百人,你帮不了那麽多,他们有翻译人员,你别担心。」

    振星默默看着扶老携幼的人群,转头离去。

    她再三叮嘱王阳母女:「明天早上九点正,张贵洪会载你们到飞机场,手术室在飞机上。」

    回程十分顺利,天晴,一道虹彩由山那一头伸到另一头,七彩斑斓,振星认为这是上帝的允诺。

    她们母女先到家,孩子已在母亲怀中睡熟,淑姑想说什麽,被振星摆摆手阻住,「祝孩子早日看到光明。」

    车子驶走。

    振星对张贵洪说:「送我去买船票。」

    小张一怔,「你要走了?」

    振星点点头,打开腰包,取出皮夹子,数了三百美金给他。

    小张没声价道谢,随即还一张钞票给她,「买你身上这件羽绒大衣。」

    「这是女装大衣。」

    「唏,」小张笑嘻嘻,「我当然知道。」

    振星这才领梧到他有女朋友。」

    「我还有件比较新的,送你,不要钱。」

    小张立刻收回钞票,乐不可支。

    「孤儿院有什麽事,你可别推搪。」

    「一定一定。」

    振星只想好好淋个浴倒在chuáng上睡一觉,在上海找到酒店房间便可如愿以偿。

    买了当日傍晚船票,振星再度腹如雷鸣,坐进小饭店,大快朵颐。

    像大婶就像大婶好了,别像大叔就好。

    甫进孤儿院,只见张妈站在门口等她,神qíng焦虑,一把拉住她,「小姐妹咯血。」

    振星一震,双手颤抖,「人在那里,赶快送院!」

    「医生来过,你快去看她。」

    振星狂奔进去,忘记乡下门脚永远有一道门槛,一路,失足,摔得满天星斗。

    她连忙爬起来,忍着痛跑进房间去找婵新。

    婵新坐在chuáng畔,一见振星进来,吓一大跳,用手指着她,讲不出话来。

    振星知道自己不妥,取过案头镜子一照,哗一声,扔下镜子奔去拿毛巾擦脸,原来她披头散发,满身泥泞,还有,一跤摔破了嘴唇,一嘴血.简直似个疯婆子。

    呵,幸亏王沛中那家伙不在此地。

    她一边抹脸一边问:「你怎麽了?」

    「我没事,医生叫我服药打针吃稀粥卧chuáng。」

    振星说;「你的胃需要做手术。」

    「我知道。」

    「拖下去无益,你年纪不小,体力大不如前,不可硬撑。」

    「我的心灵虽然愿意,我的ròu体却软弱了。」婵新叹息。

    「老姐,回温哥华彻底医治好皮囊再来卖命如何?」

    婵新不语。

    过一刻她说:「听说你得偿所愿。」

    「消息传得真快。」振星笑。

    婵新冷冷说:「你趴在地下求外国人吧。」

    「一点不错,声泪俱下,五体投地,差点没叩头出血,我不在乎,我只要达到目的,只要小王阳得回视线,叫我天天求人都可以。」

    婵新说:「其实只需等候三两年,本地医生亦可做同样手术。」

    「不行,这一刻,现在,马上,才是最重要的,我从来不等,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最jīng明厉害。」

    「那是你的人生观,我建议庄敬自qiáng,自给自足。」

    「那样高贵,保证蚀本,需知好汉不吃眼前亏」。

    婵新闭上双目。

    振星说:「我今晚乘船走。」

    「我有事与你商量。」

    「请清心直说。」

    「教会知我健康有问题、,已决定将我调职。」

    噫,总算明察秋毫。

    「我还以为没我不行呢。」婵新苦笑。

    「你是开荒牛——已记下一功。」

    「接替我的马利修女要数天後才来。」

    「哦,你可以甩难了?太好,我们一起回家去。」

    「你听我说,这几天我不能办公,我想请你替我。」

    振星以为她听错,指着鼻子,「我?」仰头大笑数声,「我怕误了你的正事。」

    「你听我说,明日有外宾来议事,你要代表我。」

    「我已买了今晚的船票。」

    「外商是来洽议替孩子们安装义肢。」

    振星霍地站起来,「我立刻去退票。」

    婵新看住她,「你还走得动吗?」

    一句话提醒了振星,她双腿软弱颤抖,有心无力,一跤坐在地上。

    「你给我好好休息,不然两个人明天都起不来。」

    振星只得苦笑。

    过一刻她问:「爸妈有无消息?」

    「记住,万一与他们通话,报喜不报忧。」

    「是。」

    「睡吧。」

    说也奇怪,周振星不理混身泥斑,头发打结,她脱下皮靴,倒在chuáng上,脸向着天花板,咚一声睡着了。

    隔了许久,她彷佛听见婵新在起坐间与人说话。

    「她还有事,先替她办退票。」

    好象是张贵洪的声音唯唯诺诺。

    周振星转个身继续睡。

    是jī啼声把她吵醒的。

    天已经亮,她的脸埋在枕头里,她想运用意旨力移动四肢,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双臂只蠕动一下,她呻吟,翻过身来,面孔朝上,缓缓坐起,一边哎唷哎唷,伸手揉双膝,拉过行李袋,寻止痛药。

    昨日那一役用尽了少年力,今日开始,周振星会老态毕露,完了。

    她慢慢把脏衣物剥下来,肌ròu运作过度,举步艰难,巴不得有支拐杖可以借力,她一步步捱到卫生间,不知如何打水梳洗,一看,两只木桶里已装着冷热水。

    啊是哪个好心人。

    掬了一把水往脸上泼,吸口气,好过些。

    振星慢动作一步一步来,到擦乾头发时手足已比较伶俐,只余腰身仍然僵痛。

    感觉似第一次打壁球,教练说:「头一个星期每次练五分钟足够」,年轻的她瞄教练一眼,不理睬,打了廿分钟,回到家,跪在地上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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