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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_亦舒【完结】(6)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xing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bī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qiáng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xing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呢?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bī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到她的舞厅去?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qiáng,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qiáng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慡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响。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qiáng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糙,chūn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qíng,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xing。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qíng问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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