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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_亦舒【完结】(3)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陈师傅,你吃这一套?”

    阿陈瞪大双目,“吃,吃得死脱!”

    石子颓然。

    “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

    石子问:“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

    大师傅吓一跳,“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

    石子低下头。

    “以后怎么办?”

    “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

    “餐馆阁楼还有张破chuáng。”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

    大师傅凝视她,“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

    “唏,老陈,”石子啼笑皆非,“谢谢你。”

    “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来,“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陈呵呵笑,“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

    “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你有青chūn,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bī视。”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

    区姑娘冷笑一声,“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

    老陈似唱相声,“石子,听到没有?”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

    “如何见得?”老陈问。

    “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

    石子已无心qíng,“我回家去写功课。”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jī给她,“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jī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cao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jī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xing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yīn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jīng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叹息一声,“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jī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找何太太。”

    “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何先生请问。”

    “贵庚?”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二十多岁。”

    “有无经验?”

    “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

    石子立刻说:“有。”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

    “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

    “上午十时正吧。”他说出地址。

    “好,我会准时。”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不易居”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个温哥华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园、市中心、格兰湖、本那比以及北温固罗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huáng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是石小姐吗?”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是。”

    “请进来。”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何先生马上来。”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糙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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