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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给你送花来_亦舒【完结】(23)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罗拔臣医生出来,“芝子,去与他讲最后几句话。”

    芝子点点头。

    申元东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认得芝子。

    “闹钟……”

    芝子点点头。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

    双眼深陷,头发杂乱,他看上去有点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双手。

    “与经天彼此照顾。”

    芝子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都说是。

    “出院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间别墅去住上一年,你说可好。”

    芝子拼命点头。

    然后,他累了,闭上双眼,神qíng相当平静。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这个时候,医生推门进来,“芝子,奇迹。”

    芝子不想动弹。

    “我稍后才同你解释详qíng,此刻立即准备替申元东做手术,我们终于等到了一颗完全配合的心脏。”

    看护过来轻轻拉开芝子。

    医生似带来一队兵,七、八名护理人员抢进来低声用专门名词jiāo谈,迅速jiāo换意见。

    有人对芝子说:“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诊室等,手术约需六个小时。”

    芝子走到候诊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长椅上有一本摊开的画报,正是一篇医学报告,彩色图片中显示一颗心脏,拳头大,人体中唯一不停跳动的器官。

    芝子轻轻合上画报,忽然哭泣。

    也许,哭得大声一点,她会惊醒,发觉自己仍然睡在洪钧及赵香珠的小公寓内,失望归失望,不致伤心yù绝。

    一名看护走近,“嘘。”

    好心的她坐下来,给芝子两颗药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问是什么便吞下去。

    “别惊吓,静心听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饮泣。

    “你休息一会,我还有工作要做,稍后再来看你。”

    芝子服了药,在梳化上盹着。

    醒来的时候,看见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这半日,看上去像难民,衣裤肮脏,都是汗迹,面孔浮肿,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睁开眼睛,“经天──”喉咙炙痛,说不下去。

    阿路却很平静,他说:“芝子,他捐赠所有器官,心脏指明送给他的小叔,正在进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ròu,没有多余脂肪,故此体温迅速下降。他一生喜爱冒险,这种结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说。

    这时,有人在身后说:“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来周律师到了。

    她静静坐下来。

    “我去现场看过,湾内平静无波,不像发生过意外。”

    芝子呜咽。

    “这里jiāo给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举起手臂,这才发觉自己混身血污,刚才一跤摔得不轻。

    周律师的助手已经赶到,芝子点点头,跟阿路回家。

    陆管家的电话随即到了。“我在候机室,半日可到,周律师已通知我详qíng,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不过是一次平常潜泳──”她的声音哽咽。

    芝子无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样。

    挂上电话,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烫,等到混身发红才发觉,关上水头,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没有休息,他准备冻热饮三文治带给周律师她们。

    女佣递一杯西洋参茶给芝子。

    屋子里静寂一片,没有人说话,各人默默机械化办事。

    电话不停地响,谁接听便由谁回答亲友问题。

    那个下午,经天的堂表兄弟全部来致哀。

    室内有哭泣叹息。

    各人都拥抱安慰芝子,他们都认为她是申经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他们散去,芝子回到医院。

    半日内她已经消瘦憔悴。

    罗拔臣医生走出手术室,疲倦但神qíng愉快,“手术成功,病人可指日康复,我期望他过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阵激动。

    “明天一早你可以与他说话。”

    “我在这里等他。”

    周律师说:“我们都回去吧。”

    她一进申宅便忙着做各种联络工作。

    芝子轻轻推开经天的房门,奇怪,像是马上会回来似的:全身盐花、皮肤金棕,大喊冰冻啤酒在什么地方。

    他换下待洗的袜子成堆在一个角落,佣人还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条长裤膝头穿了个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么?一大叠地图。

    重chuáng角放着一大只背囊,里边不知有什么装备。

    人却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律师推开门。

    芝子抬起头来,双眼无神,漫无焦点。

    周律师握住芝子双手,叹口气,“元东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这家人真不幸,非要牺牲其中一个不可。

    “这件事,元东还未知道呢,怎样同他说,也是一个关键,任务jiāo给你了。”

    芝子垂下头。

    “长辈们不会过来,事qíng完全jiāo给我们办。”

    芝子看着窗外,忽然吃一惊,原来天还未黑透。

    这一天怎么会这么长!

    “早点休息,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半夜,芝子起chuáng呕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来,第二天没有力气做事。

    你是谁,为什么哀伤,你不是申家一名雇员吗,东家的事与你何关?

    一清早,大家还是全起来了,周律师预备了黑衣裳,正在分发。

    陆管家赶到。

    大家都没有说话,取了衣裳去换。

    管家说:“慢着,元东那边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点点头。

    她露出一丝笑容,“带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们出门才发觉目的地是同一间医院,只是申元东在西翼,而申经天在南翼。

    到了大门,他们才分手。

    申元东仍在深切护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进去。

    他还没有心qíng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睁开眼睛,看到芝子,轻声问:“没有同我送花来?”

    芝子qiáng笑,“要待明年花开时,才能给你送花来。”

    “那么,你要记住了。”

    医生在一旁,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东问:“经天呢,经天还在睡懒觉?”

    罗拔臣向芝子施一个眼色,芝子支吾一声。

    医生说:“芝子,下午再来看他。”

    申元东抗辩:“让芝子再陪我说多几句。”

    医生出去了。

    芝子见那副朴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过来,洗了洗,发了两张给他,一打开,仍然是两张爱司,一张红心,一张黑桃。

    真是难得的好牌,一连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东的手,替他理了理头发。

    他轻轻自嘲:“可是像只骷髅了。”

    芝子低声答:“想长ròu,还不容易。”

    元东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批学生名单,看样子会用得着。”

    芝子回应元东,“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学生。”

    “说好我们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尔及尔的坦畿亚可好?”申元东问。

    “不是法国罗华酿酒区吗?”芝子反问。

    “去,叫经天来,我们马上研究去处。”

    这时一名看护走进来,同申元东说:“你女友真正爱你,不眠不休驻守医院,难怪你康复得那么快。”

    元东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脸颊上全是皱纹,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这时,周律师推门进来,满面笑容。

    “元东,医生的报告非常乐观。”

    元东答:“我真幸运。”

    “元东,我想与芝子说几句话。”

    周律师与芝子走出病房。

    “还没有向他说?”

    芝子哑口无言。

    “你还未找到机会?”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任务。

    “我也觉得至少要待他离开深切治疗病房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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